人生初识

空气中飘来了一阵清香，味道嘛，没有胭脂水粉那样俗艳，也没有寻常花草那样冲鼻。这种清香完全不带任何侵略性，它只让闻者浑身熨帖，心情畅快。若比作庖厨中的一样菜嘛……似乎也无可比拟。

这小娘子个子不高，一身胜雪似的描金花草边白罗衫，配着菱格花草纹百迭裙。看那一张尚有些稚气的笑脸，也不知有没有及笄。最多不过二佳人，青春最好的年纪。

喂，我说各来一份，你发什么呆啊?

说话的是她的丫鬟，看上去比小姐大一些，穿着绿色纱裙，也是一等容颜。

好，你们先坐吧。

今天开张，他特地准备了一些小桌子、小胡床，能让客人有座可坐，这样既方便了等候，也可以一边赏着汴河风光，一边品尝他的美食。

我们要带回府吃，你快些哦

许慕杨连连称好，立马下面。可他去添柴时，忽而发觉自己手脚有些僵硬了。这还是头一回。

林三水在一旁看在眼里，轻轻一笑，过来道: 少东家，我来吧。说完用双臂去夹住柴火，帮他旺火。

许慕杨痴痴地取碗、调料、码配菜，恍惚如中了什么蛊毒一般。

小掌柜，面好了没有?丫鬟催道。

好了好了。

许慕杨用筷子拨弄了一下，看面色已熟，便开始用笊篱捞出，抖净汤汁，盛进碗里。

红丝这碗，又过了一遍鲜汤，然后才淋上虾仁、鸡丝和芫荽叶，和调料拌匀，方才端出。

翠缕这碗，则面色本身竟就是绿如翠玉，捞起后便浸入冷水降温，浇上料汁，码上鸡丝、青瓜丝、蛋饼丝、木耳丝。

丫鬟将两只碗一手一个，端起便走，回头道: 一会儿我再来会账哈

许慕杨的注意力全在那小姐身上，见她走远了，才反应过来。

说来也怪，她们走远后，这种紧张感便不那么强烈了。一扭头，见林三水正笑嘻嘻地看着他。

林伯伯，你笑什么?

少东主，你怕是看上人家小姐了吧，连钱也没收。

这……那个丫鬟说……

少东主紧张什么，你爹在你这般年纪的时候，已经向你娘家下了聘礼了。

许慕杨一张脸灼得发烫，就好像林三水添的柴火，全烧在了他脸上一样。

不一会儿，又卖掉几碗，忽然又见到那丫鬟回来了。许慕杨砰砰心跳，一阵暗喜，却只见到丫鬟一人，一时又有些失落。

小掌柜，我家小姐喊我来问问，这馎饦怎么做的，这样好吃。

哦，其实不难做。这红丝馎饦嘛，是我提前将河虾剥出肉来，收好虾壳，鸡肉剁泥，两样放进汤里加蒋粒煮开，然后小火再炖上一小时。捞出放凉，鸡胸肉撕成鸡丝，最后加黄酒、酱油作料就好。主要是这面，在和面时便要拌入虾肉泥和盐，这样面里也能把虾的鲜味透进去。

这翠缕冷淘，最主要的关窍其实也在面里，你看它颜色翠绿，那是嫩槐叶熬煮来的汁子。这里面为了凉吃时的口感，还特熬了葱油，挤出了姜汁……

这姜汁怎么挤?葱油又怎么熬?

很简单，用块布裹着姜末碎，就能挤汁，至于葱油嘛……

打住打住，你一下子说了这么多，我记不住，明天我拿笔墨来，你写下来吧。

寻常掌柜若遇上这样的丫鬟，早已发火了。可许慕杨却连连点头: 没问题。

待丫鬟走远，他这才惊觉——自己方才真好似着魔了一样，只顾着透露配方，却又没收到钱。

一阵苦笑后，回头去看林三水，正撞见林三水的目光。那是一种过来人特有的目光，投向的虽是许慕杨，也是当年的自己。

就这样，一连几日，每日他所卖的都不相同。馎饦和冷淘吃的人并不多，可次日他却不长记性，又做了道更家常的——水饭。这是一种熟米和半发酵的米汤配成的稀粥，酸甜味都略显寡淡，家资稍厚的汴京人，都看不上这玩意，因此自然没什么顾客。

而后几天，肉馅馒头、蒸饼、素菜羹，生意是一天比一天差了下去。他这样的经营模式，却传遍了周边。时人盛传，州桥那边有个小伙子疯了，天天变着花样，做些家常的吃食。

林三水看在眼里，也没多说一句。

直到那日，见到那个人。

2

州桥夜市附近不乏风流薮泽，最大的私妓馆行乐堂，门口也学大型正店，高搭彩楼欢门，每晚宴乐歌舞之声通宵达旦。此外还有一条陋巷，全是些打野呵的小店，店门口站着引卖的牙婆，口中唱着淫词艳曲，吸引客人。

而许慕杨等候的这人，这日终于从行乐堂走了出来，坐在了和光食肆的小桌边。

那天旱得厉害，他却帽檐压得低低的，默默要了碗素菜羹，独自吃起来，吃着吃着，便哭了出来。

林三水也瞬间哭了出来。

这人叫做铁算盘，真的姓铁，是从远处来的逃户，家里穷到根本不会起名字，铁鸡铁鸭铁狗什么名都叫过。十年前进了和光楼后，许鼎臣看他人机灵，计算快，便叫他铁算盘了。

他原是和光楼的茶饭量酒博士，也就是为客人点菜传菜端茶递酒的堂倌，负责总揽全楼的服务。

他听人说了这摊子每日做的饭菜，竟和自己在和光楼时吃的饭一模一样，全是楼里跑堂火房最常吃的，便有了预感。来了几次看了，果然是少东主。思想斗争了几天，终于下决心，离开了行乐堂。

你确定要离开行乐堂吗?我可没什么工钱付给你哦。

少东主，这些年我苟且偷生，早过够了那种低三下四见不得光的日子了。少东主就算摆一辈子摊，俺也跟着了

林三水刚擦完泪，就给了他一脚: 我呸你这说的啥话咱们少东主是干大事的人

对对对，俺错了，俺笨。少东主准备什么时候重开和光楼?

许慕杨神秘一笑: 还不到时机。

3

这些天，许慕杨白天闲下来休息时，便怔怔地看着远处，也不知那小姐是哪家人，还来不来。

一日，他正和林三水、铁算盘洗碗备菜，忽然一阵香风拂过。

他一嗅之下，手里的碗便掉入了水桶里。抬头一看，果然是那小娘子

小官人，对不住，我这丫鬟糊涂了，来了两次，都忘记了给钱。

许慕杨忙用肩上的抹布擦擦手，笑道: 不妨事不妨事，人都有忘性。

那丫鬟立刻将一串钱掏出来，码在桌上: 呐，小掌柜，这些够不够?

太多了，这怕是都有一贯了。

出来急，也顾不得拆零钱了，你就收着吧。

许慕杨只好收下。

听说你每天都做些不同的东西?小姐问。

是啊。

那今天是什么?

今天是……是……他竟一时忘了，看了看身边铁算盘在那圪蹴着，正将猪蹄放入铁锅，立刻明了，啊是糟猪蹄爪

好巧，我最爱吃糟货

小娘子是南方人?

是啊。

那我今天怕是班门弄斧了，不知我做的糟肉，入不入小娘子的眼。

小官人，你做的一定好吃。

许慕杨被她一夸，心花怒放，手都有些抖了，踉跄着起了身。

那我便先给你做一碗，叫你先尝

她捂嘴笑了笑，道: 好，那我便坐这等着。

其实当下北人并不爱吃糟货，他们嫌这风味半生不熟，而到了南方，特别是杭州，糟货便卖得极好了。糟决明、糟羊蹄、糟螃蟹、糟脆筋，都是南人的心头爱。

许慕杨所做的糟猪蹄爪，是记忆中和光楼的一大特色，父亲的拿手菜。

林伯伯，先给两位小娘子上碗解腻的饮子

好嘞

林三水自打一开始就露出姨父似的笑来，应了一声去坛子里打饮子。

天啊，这饮子是用什么做的?颜色粉粉的，喝起来还这么香甜

这是玫瑰清露，我一大早起来调的。我怕客人吃了我这猪蹄爪，觉得腻了。

林三水和铁算盘互相对视了一眼，都缓缓点了点头。猪蹄爪配玫瑰清露，正是和光楼过去的一套王牌搭配。

丫鬟忍不住道: 这又是怎么做的，你一定得告诉我

那小姐嗔怪她: 别这样，人家独家的方子，别强迫人家。

不打紧的。许慕杨立刻又将这饮子的做法全泄露了。

其实这道饮子，许慕杨只是根据回忆在复刻。他想到了两种法子，一种是熬煮，一种是蒸馏，但想到自己手头实在不裕，所以蒸馏萃取的法子便作罢了。

而熬煮法，就简单得多，无非是将玫瑰分两堆，一堆煮水，一堆加糖，最后捞出花瓣，红色清汤里点上腌过糖的桂花，再装坛冰镇。①

就这么简单?

许慕杨点点头。

丫鬟看向小姐: 小姐，回去咱们天天做着吃。

哈哈，我看不是我想吃，而是你贪嘴

不一会儿，糟猪蹄爪也做好了，许慕杨亲自盛盘，给她们端上桌。

这糟猪蹄爪，色泽上和寻常从食店里的卤猪蹄爪看不出什么区别，但还未凑近，就能闻见一股酒香。所谓的糟，就是酒渣泥，本味偏酸，不能直接用，要加了盐才可以去用来腌肉。 ② 

两人闻了这猪蹄爪，都是食指大动。丫鬟顾不得形象，立刻上手啃了起来；那小娘子用筷子将肉剔下来，才一小口一小口地咀嚼。

就在这时，小桌旁有人忽然摇摇头，起身便走。

铁算盘急着追上去: 你这厮……正要说没给钱，被林三水拦了下来。他指了指桌上，原来人家的钱就抛在那里。

许慕杨看在眼里，一丝疑惑一闪而过。

不一会儿，小姐丫鬟趁着人潮变多，悄然离开了。许慕杨正不断重复着蒸猪蹄爪和盛饮子的工作，心里却依然还在回味方才。

忽然，只听一个客人大骂了起来: 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

许慕杨一惊，看向他的方向，着实吃了一惊——原来队伍已经这般长了。

他只有一锅一灶，所以出菜速度自然跟不上，也难怪有人不乐意了。

铁算盘赶忙上前安抚，好话说尽，那人骂咧咧队也不排了，直接走人。后面人见了，也开始纷纷催促:

小掌柜，还有没有蹄子了?

当然有许慕杨忙答道。

那还需多久?

许慕杨犯了难，若按当下的速度，这一锅蹄子，顶多够五个人的量，后面的客人要吃到，怕是要排一个时辰。

铁算盘看他表情便知晓了，赶忙自己做主，道: 这样吧，大家排队时，可先免费品尝俺们的玫瑰饮子，这饮子，大家去别处可寻不到的，若不愿排，却还想今天吃到糟蹄，那便来向我们拿个号牌，到大家时，俺们会喊号。

众人一听，也都乐意。铁算盘和林三水给还在排队的都发起了饮子和号牌，那号牌是他临时写就的，无非一节竹牌，上面用天干地支排了六十甲子，从甲子、乙丑、丙寅一直发去，一直发到了甲申为止。倒不是没有人了，而是猪蹄就备了这些。

这天晚上，一直忙到将近寅时方休。

几人将摊子草草收拾了，正要离开，忽然一声欢快的呼唤从身后响起。

许慕杨

三人都回头去看，原来是冷小婵。

这么晚了，你来这里……

我随爹爹去了趟终南山，这不，刚回京，就来看你啦

铁算盘捅了捅林三水，偷偷道: 少东主这么受欢迎的吗?

林三水笑而不语，扯着他便走。

怎样，最近生意还好吗?

还不错。

那两个人有些眼熟，是你雇的仆从?

仆从?你别取笑我了。他们是原来和光楼的。

哦哦冷小婵在他面前，尽量收敛了脾气，说话声音都尖细不少，那，你们晚上回哪里睡觉啊?

没有去处。

啊?这是什么意思?

汴京的地价这样贵，我们租一间房的本钱都没有的。

冷小婵皱眉道: 那你每天睡哪里?

桥下。有时是虹桥，有时是州桥，有时嘛……他说到一半，见冷小婵已经抽泣起来，不是，你别哭啊……

你是不是笨蛋我家那么大，那么多空房，你来我家睡不就好了为什么这样委屈自己咱们不是朋友吗?

许慕杨一怔，瞬间有些感动: 小婵，我如今这么落魄，我……怎么好去麻烦你和冷伯伯……

你把我们家当什么了?势利小人吗?若我瞧不起你，那天又为何为了你去央求爹爹救你

许慕杨点点头，但依旧道: 我只是想……靠自己……

你……今晚就去我家睡这是命令

小婵……

你敢拒绝，别怪我揍你了

许慕杨一听，看她那双拳头，似乎比自己糟制的猪蹄爪还要大几圈, 这一拳砸过来，自己还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都说不定，只好点点头。

4

冷小婵真的为他分了间厢房，他要拉林三水和铁算盘也住进来, 两人说什么也不肯，说是怕坏了少东主的好事。许慕杨哭笑不得地想要澄清, 但怕越描越黑，便罢了。

往后几天，许慕杨又分别做了素蒸鸭、莲房鱼包、花炊乳鸽等几个大菜，客人也越来越多。

这些大菜，平日在那些酒楼里一盘都需要上百文钱，如今在路边竟能吃到, 且味道还不差，当然是一传十十传百。

可专有一个怪客人, 每日准来品尝，但吃了便走, 扔下钱在桌上。而且每次都摇头喟叹，似是对菜品不甚满意。

留意一点那个人, 指不定什么时候，便要造出点事情出来。铁算盘这些年阅人无数, 第一个给许慕杨发了预警。

果然有一天，许慕杨失踪了, 林三水和铁算盘快要找遍了整个汴京，一些老顾客甚至报了官。而与此同时，那个怪客人今天却一直没有出现……

①这个饮子的灵感来自《红楼梦》，宝玉挨了贾政的打，袭人便哄宝玉吃糖腌的玫瑰卤子，宝玉嫌吃絮了, 不香甜，王夫人便给了他一瓶玫瑰清露。只不过那清露是用三寸小瓶装的, 须兑水饮用。

② 糟猪蹄爪是宋朝的《浦江吴氏中馈录》里的同名美食。用猪头、蹄爪，煮烂，去骨。布包摊开, 大石压扁实，落一宿，糟用甚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