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生一生

他曾是大昭的少年战神，却于十六岁那年吃了败仗，自此一蹶不振，人人避之不及。

他不喜欢我，第一次相见就借故不来，只托人带来一句话。

世家贵女向来清傲，我可伺候不起，娶她进门全当多件摆设。

他爹娘面露尴尬，连连安抚让我莫介意。

我不介意，总归是要嫁人的，周家门风清正，总比其他纨绔要好。

况且，寄人篱下，我所求不多，片瓦安身，箪食瓢饮，便可度日。

后来，周淳安不情不愿与我拜了堂。

原以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不成想，他却不愿意了。

1

成亲那一日，周淳安死活不肯穿婚服。

周夫人求也求了，哭也哭了，最后实在没办法，还是请了他的恩师袁老将军出面。

一句这是军令，到底逼他换了衣裳。

等到拜堂结束，宾客散尽，他才一把扯下胸口的红花，对着高堂再次重申道:

儿子不喜她，先前早说了，娶她进门只当摆设。

你们不信，非要定下这门亲事。

如今人也娶了，我还是那句话，从此往后，我与他崔家女桥归桥路归路，虽同住一屋檐下，却断不会生出丝毫情谊

他爹周老爷被气得面皮发紫，就要家法伺候。

周夫人拦腰抱着，哭道: 儿子已经这样了，你何必再逼他?总归新妇已进了门，往后日子长久，二人好好处着，他总有想明白的时候……

看着堂下一脸满不在乎的周淳安，周老爷到底没有再吭声。

彼时，我正端坐在新房里。

婢女小桃将好不容易打听到的消息转告给我。

她不断地抹着眼泪，我却掀了盖头，自顾自拆了头上繁重的发饰，安慰道: 傻姑娘，哭什么?相看那天不就知道他的性子了吗?

见她一双眼还是包着泪，我笑道: 傻子，你刚来周府，哪里能打听这么细致?这是周老爷和周夫人特意带话给我，看我如何反应呢?

她啊了一声，还没反应过来，我已道: 你去找姑爷，就说我想跟他谈一谈。

小桃瑟缩: 我，我不敢。

我手上一顿: 罢了，还是我亲自去吧。

2

周家世代经商，却出了个用兵如神的天之骄子周淳安。

他自幼拜在袁老将军麾下，小小年纪便多次血战沙场，立下不少战功。

圣上喜他骁勇，在他十四岁那年便封他为将，并御赐少年战神的手书。

周淳安一跃成为殿前新宠。

我虽是崔姓，但只是旁支血脉，按理是攀不上这门亲事的。

却不想他两年前意外大败于雁门关外，令我军战士死伤无数。

圣上虽未免职，却罢了他的兵权，让他赋闲在家。

自此，周淳安沉迷遛鸟斗鸡，时不时还去花楼听听小曲，进赌坊推推牌九。

人人都道，少年战神一战断心气，怕是再难复起。

这两年，周夫人为了让他收心，给他相看了不少人家，他却各种作梗，不知得罪了多少人。

后来，据说受了大相国寺高僧的指引，他们寻到了外祖家。

舅母不舍自己的女儿嫁过来，又想趁机摆脱我这个累赘，这才便宜我，成就了这段婚事。

可周淳安同样不喜我，早早托人带话，将我贬得一无是处。

饶是早就寄人篱下，受够了白眼，我还是被气哭了好几回。

后来，是周夫人私下找到我。

她红着眼求我: 知意，淳安那孩子并不坏，只是那件事着实受了些打击。我们年纪大了，不知还能陪他多少年，只想百年之后还有个贴心的在他身边……

我打听过，你在舅母手下，日子并不好过，不如来周府，我必将你当亲生女儿一般疼。

见我沉眸不语，她又道: 你放心，周家家风清正，必不会亏待于你。

你进门后，若是能与淳安生下一儿半女更好，若是三年后他还是不愿，我们做主给你放妻书，并收你为义女，给你嫁妆让你风光他嫁。

我不解: 夫人，他执拗不愿成婚，你们又何必非此不可呢?

周夫人愣了愣，叹息一声道: 我找高僧合过字，那么多人中，只有你与他最是相配。

只要你进门，他必重振旗鼓。

虽说玄学之事不可尽信，可但凡有一丝可能，我们为人父母的，总要试一试。

她当着我的面写好放妻书: 若三年后，淳安那孩子还是看不开，我必履行诺言。

因着她的真诚，我应下了周家的婚事。

可万万没想到，周淳安是个犟的。

得知与我定亲，他差了贴身的小厮平安，隔三差五到我面前讲述当年他的恶事。

什么扒了敌寇的皮做鼓面，记功时割耳计数遥遥领先，被围堵到雪山里饮马血活命等等……

苦口婆心，只为劝我三思。

小桃年幼，这些故事让她不止一次瑟瑟发抖。

她怕周淳安。

可我却是不怕的。

我爹生前便是一位将军，我自幼便听多了战场上的故事。

将士征战沙场，若不铁血无情，马革裹尸的便是自己。

3

我去寻周淳安。

可他竟然不在府中

面对周老爷怒气冲冲的询问，平安面色发白: 少爷……少爷去锦绣楼了。

锦绣楼是上京有名的花楼，里面的女子虽是卖艺不卖身，但大婚之日，新郎抛下新娘不管，去逛花楼，传出去还不叫人笑掉大牙?

周夫人一脸歉色: 知意，你……你多担待。我这就找人去寻他。

这个逆子，当真是无法无天。周老爷气得直磨牙，叫上所有护院，就算把腿打断了，也给我把人带回来

看着二老这副模样，我哪里敢叫他们劳心?

不妨事的，您二位先回去休息。他玩够了，自会回来。若是大张旗鼓，闹出冲突，反而叫外面知晓，笑话周家。

这……这也太委屈你了。周夫人抹了抹眼泪。

她虽也有心护我，但到底心性太软。

至于周老爷，性子又过于暴躁，要不是旁人劝着，怕是真能将周淳安打个半死。

我抿抿唇: 父亲母亲若是信我，夫君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听我这么一说，二人喜不自胜，竟当真立马将对牌、钥匙、人手全权交给了我。

高僧交代了，你肯管是最好不过了

知意，要打要骂，你尽管大胆去做。我们就将淳安，托付给你了。

我看着手上的东西，有些怔愣。

借宿在外祖家时，掌家的是舅母，她对我并无好脸色，纵使暗自接收了崔家好几个铺子，对我却短衣少食。

外祖母默认她的行径，只要我忍耐。

崔家没了，你一介孤女，就算日后出嫁，也须有娘家可依靠。

我默不作声。

舅母如今都把我当外人，更何况我出嫁之后，能依靠她什么?

可看着白发苍苍的老人，我到底还是让步了。

外祖母年迈，一心想看我出嫁，我便寻个家风清正的嫁了。

周夫人愿意给我三年之约，待到三年后，周家便可成为我的依靠。

所以不管高僧说的是真是假，我愿意试一试。

来周家前，我就做足了打算，只需片瓦安身，箪食瓢饮，便可度日。

可不想，成婚第一晚，他们二人竟将掌家权就给了我。

我，是新妇，更是一个等着三年约满的外人啊……

4

我可以吗?我能行吗?

我真的能让周淳安重新振作吗?

我迷茫了。

可看着周老爷和周夫人慈爱和信任的目光，又实在说不出推辞的话来。

我捏了捏眉心，招来了管家李叔。

今日太晚，劳烦您张罗着收拾一下。明天少爷回来，第一时间来禀。

李叔规矩行礼: 是，少夫人。

周淳安是后半夜才回的府。

除了平安，他没有惊动任何人，直接睡在了书房。

第二日一早，我就直接冲了过去。

到底是习武之人，他远远听见声响，揉着眼睛起了身，推开窗。

清晨薄雾漫漫，他散了发髻，站在书桌之后，面色清冷。

这么大早，崔姑娘有何贵干?

一张口，满是酒味，见他这样子，昨夜花楼可是潇洒得很。

可我偏偏不问那些，只故意昂起下巴: 既已成亲，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是我的夫君，怎么也该唤我一声夫人。

我摆摆手，叫其他人先退下: 你们都出去，我有话与我夫君说。

一口一个夫君叫得周淳安眼皮直跳。

他还没睡醒，直到看着众人，甚至平安都乖乖退下，才嘴角一抖稍稍清醒了些。

等到屋内只剩下我们两人，他才皱眉: 罢了，罢了。有些话，的确要早些说开好。我……

我要与你比试一场，你敢是不敢?我猛地打断他。

你要与我比试?周淳安失笑，比什么?女工针线，在下俱不擅长，琴棋书画，我也是一窍不通。

罢了，不用比了，就当我输了可否?崔姑娘，我可是正经同你说，周某不想耽误你，也没兴致陪你游戏。

我涨红了脸: 谁说我要跟你比那些?

我转身，从他身后的架子上取下一壶羽箭: 我们比这个。

放下前一刻还在好好说话的人蓦然冷了脸，谁许你动我的东西?

到底是战场上厮杀过的人，一句话呵得我心神乱跳，几欲站不住脚。

我稳了稳心神: 你凶什么?这箭羽上都是灰，再好的东西，搁着不用就是垃圾。

我磨了磨后槽牙，意有所指: 还是你已经不敢用箭了?若是这样，就当你输

崔知意，你好大的胆子。提及往事，他眸色如冰，若我赢了，你立刻、马上自请下堂。

见他被我激起，我立马道: 可若我赢了，你需得答应我三件事。

放心，绝对是你力所能及的小事。我又补充道。

好，一言为定

那一月之后见真章。我丢了箭，强撑着出了房门，这才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

不怪小桃不敢来，周淳安说话声音一大，还是挺吓人的。

可雄鹰不应该总蜷缩在黑暗里，我故意激他，便是想让他纾解郁气。

人，有了指望，才有盼头。

5

得知我要比射箭，周夫人很是担心。

你这小身板儿，还想跟他比射箭?她眉头紧锁，忧心忡忡，淳安自幼练习骑射，纵使这几年没摸过弓，可，可赢你还不是轻而易举?

到时候，难不成你真要自请下堂?

我怎会自请下堂?

崔家已经没了，外祖家我也回不得。

周家上下对我这么好，不帮他们把周淳安拉扯起来，我绝不会走。

母亲放心，知意自有打算。我安抚她，既然敢跟他比，自然有赢他的把握。

她不知我究竟有什么打算，想了半天，只能劝道: 知意，我是真把你当女儿，母亲别无所求，只望你对淳安多多忍耐。时间久了，你定会发现，他也是个好孩子。

至于这比试，赢了最好，输了咱们不认账便是。他若逼你，我们娘俩一哭二闹三上吊，不怕他不依。

怕她担心，我赶紧连连应是。

将她送走后，我转头吩咐小桃去寻一把合适的弓来。

小姐，你……你当真要比啊?

姑爷是男子，往日又最擅骑射，你偏偏选这个比，不是以短博长，为难自己吗?

是，我是故意为难自己，但也是为难周淳安。

选择比试弓箭，并非我一时兴起。

君子六艺，射为其一，爹娘还在时，我也是拜请名师认真学过的。

定下一月之期，便是给自己时间重新练习，找回手感。

而且我打听过，周淳安自那一战后一直萎靡不振，别说拉弓射箭，就连出门晒个太阳都不大愿意。

他整日留宿花楼赌坊，酗酒贪睡，手上的功夫不见得能发挥几分。

我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看似很傻，却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6

此后每天，我日日苦练，先是两丈，再五丈，慢慢能到丈……

可到底臂力有限，我再努力，最远也只能保证十丈。

眼看比试时日将近，为了准头更好，我几乎不眠不休，稍有精神便勤于练习。

而与此同时，周淳安无人管束，活得更是肆意。

有几日甚至夜不归宿，还在锦绣楼豪掷千金，包了花魁凤娘整宿整宿给他唱曲。

周老爷气得眉毛直跳，周夫人也是长吁短叹。

但见我没反应，竟也都生生忍住了，当真没有去管他。

正式比试那一天，周府特地又请了袁老将军来做见证。

小桃紧张地拽着我的袖子: 啊啊啊，听说老将军最是公正严苛，万一小姐您输了，他会不会立马逼着践行赌约呀?

我垂眸，慢慢在双手手指上缠好纱布: 输不输的，比试过才知道。

还好周家后院就这么点大的地方，靶子立好后也就十丈远。

我心下稍安。

周淳安胡子拉碴地坐在角落里，似乎还没有睡醒。

直到众人都坐定，宣布比试开始，他才有些恍然地摸了摸膝上的那把弓，眼中意味莫名。

他有心思感怀，我却不敢懈怠。

虽是一直表现得云淡风轻，但真正要上场比试了，我还是有些慌。

曾经的周淳安能百步穿杨，纵使几年耽误，这十丈的距离对他来说怕也是轻而易举。

我若想取胜，除了苦练技艺，还得讨些巧。

想到这里，我朝袁老将军躬身一拜: 知意唐突，请问今日比试，何为胜，何为负?

他曾与我爹打过几次照面，也是认得我的。

见我发问，老将军一捋胡须，眼中笑意满满: 你这丫头倒是个有趣的，竟能逼得那小子重拾弓箭。

老夫向来公正，便予你们三箭，射中靶心多者为胜。

周老爷周夫人对视一眼，立马问道: 那若一样多呢?

一样自然是平局，不分胜负。

不过嘛……他顿了顿，扫了一眼周淳安，若能比平，这小子有脸，我还没脸。所以嘛，平局便是他输。

等的便是这句话

我定定心神，率先抬手取弓，瞄准靶心。

嗖嗖嗖三箭，箭箭正中红心。

好周夫人率先笑道，知意就是厉害淳安，你可要再比?

我抢了先手，就算他箭不虚发，也最多与我平局。

有了袁老将军刚刚的话，他就算比试，也是输。

我双臂酸涩，指尖不断轻颤，目光灼灼地盯着周淳安。

我没有错过他眼里的那一丝欣赏和赞许。

他抿起的唇角微微扬起，只飞快地看了我一眼就道: 不用比了，是我输了。

愿赌服输，我答应你三件事。

7

周淳安就这么轻易地认输，倒叫我有些意外。

见我茫然，袁老将军哈哈大笑，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这臭小子，我早说，崔家这丫头是能治你的人

周老爷周夫人也是一脸喜色，忙招呼他去前院喝酒。

周淳安则是板着脸问我: 说吧，那三件事，是什么?

我哪里会与他谦让，立马道: 很简单。第一，你我已是夫妻，不管你心里怎么想，人前人后，你必须尊重我，给我应有的体面。比如这不声不响夜不归宿，便是再也不许的。

他点点头。

第二，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也实话告诉你，我与母亲有三年之约，无论如何，这三年你不得沾染别的女子。当然，你若真遇见心上人，坦诚相告，我也必不会阻拦你们。

他眸色一暗: 这是自然。

我咽了咽口水: 第三，你须答应我，无论如何，不得吸食五石散。

人人都说，吸食五石散可忘却世间一切烦恼。

周淳安身上有陈年旧伤，每逢阴雨便会发作，痛不欲生。

周夫人心疼他，已经在想让他吸食五石散镇痛。

可那东西是个祸害，成瘾后极难戒除，再铁打的汉子沾染上了也会成为废物。

比如我爹……

若不是对五石散成瘾，崔家也断断不会就这么败了。

心底苦涩之意源源上涌，我舌根发苦，张嘴想说一说这东西的坏处，可嗓子却突然发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还好，周淳安已经抬起头来，郑重道: 五石散?我死都不会碰那玩意的。

我勉力一笑: 那便好。

三件事，他都轻而易举答应下来，我心下略安，上前扯着他的袖子就走。

哎，你这是作甚?

方才还云淡风轻的人瞬间有丝惊慌。

刚刚你都答应了，人前人后需给我体面。咱们是夫妻，你难道要一直睡在书房吗?

周淳安双耳通红: 你是崔家的女儿，你，你怎么?

我并不理他，招呼小桃和平安: 去把他东西都收拾了，全放到我屋里去。

哎，你真是……

他低着头，连连皱眉，却碍着刚刚的约定，到底没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