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护仪的警报声刺破凌晨三点的寂静时，顾景辰正陷在某种粘稠的黑暗里。
他奋力的想睁开眼，身体却怎么都不听使唤，在他仅存的微弱意识里，一面是烧红的火焰，一面是漆黑的深渊。
不是全然的无意识，像被浸泡在零下二十度的乙醇溶液里，西肢百骸都透着冻僵的麻木，唯独全身大面积烧伤的皮肤在叫嚣着疼痛，每一次呼吸都像吞咽烧红的玻璃碴子。
他费力地撑开眼皮，视野被呼吸机的透明管路切割成碎片。
消毒水的气味里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硝烟味，那是第三实验室爆炸后残留的气息——硝酸铵分解的辛辣，叠氮化物燃烧的甜腥，还有他亲手调配的催化剂在高温下碳化的焦糊味。
“醒了？”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顾景辰转动眼球，看见林阳穿着白大褂坐在床边，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布满血丝，下巴上冒出青色的胡茬。
作为他三十年的好友、景辰生物的联合创始人，林阳总是这样，在他最狼狈的时候出现。
“别费力气。”
林阳看着床上的顾景辰想要拼命挣扎，冷冷道。
随后帮他伸手调整呼吸机的面罩，指尖擦过他缠着纱布的脸颊，“全身三度烧伤面积41%，吸入性损伤引发急性呼吸衰竭，能保住命就算医学奇迹了。”
顾景辰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他想质问，想咆哮，想知道那批本该用于心衰患者临床试验的靶向药，怎么就变成了炸毁半个研发中心的炸药。
记忆的最后一帧是张平惊慌的脸——那个刚拿到博士学位的研发组长，举着烧杯大喊“温度失控了”，随后便是足以掀翻防爆门的白光。
“张平……”他用气声挤出两个字，口腔里全是血腥味。
林阳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监护仪的绿光：“没挺过来。
还有三个研究员，轻重伤不等。”
他顿了顿，语气轻得像叹息，“警方初步判定是操作失误，张平违规使用了过量的氧化剂。”
操作失误？
顾景辰的胸腔剧烈起伏，带动全身伤口撕裂般疼痛。
张平是他带了五年的学生，最清楚他定下的铁律——涉及高能化合物的反应，必须双人复核、全程录像。
更何况那批靶向药的配方，是他和林阳闭关三个月才敲定的，每一步反应条件都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
“报告……”他还想说什么，呼吸机突然发出尖锐的警报，屏幕上的波形开始紊乱。
林阳立刻按响呼叫铃，护士匆匆赶来调整参数，病房里瞬间挤满穿白大褂的身影。
不知过了多久，再次睁眼病房里挤满了医生。
混乱中，顾景辰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林阳扶着床头柜的手上。
那只戴着百达翡丽腕表的手，指甲修剪得一丝不苟，正无意识地摩挲着桌角——那是林阳说谎时的习惯，从他们在麻省理工共用一个实验室时就没变过。
等病房重新安静下来，顾景辰己经耗尽了力气。
林阳替他掖了掖被角，动作轻柔得不像那个在董事会上跟他据理力争的合伙人：“你安心养伤，公司的事有我。
股价虽然跌了些，但我己经联系了投资机构，他们愿意追加投资。”
顾景辰闭上眼。
他想起三天前，林阳还在电话里兴奋地说：“这批药一旦成功，我们就能垄断全球心衰治疗市场，市值至少翻十倍。”
当时他正在第三实验室盯着液相色谱仪，蓝色的图谱曲线像条跃动的血管，“临床数据没出来前，别太乐观。”
“你就是太谨慎了。”
林阳的声音带着笑意，“当年要是不犹豫，我们早就是千亿俱乐部成员了。”
那时他只当是老友间的玩笑，现在想来，那语气里藏着的贪婪，像潜伏在试剂里的杂质，早己超标。
公司里都说自己生平杀伐果断，不尽人情，但是原则上的问题，自己从来不会触及底线，倒是他林阳才是真正的狼子野心。
监护仪的滴答声重新变得规律，像在给他的生命倒计时。
顾景辰开始回溯过往，那些被他忽略的细节此刻清晰得可怕——去年研发经费莫名超支，林阳说是设备更新；前年某个专利被提前泄露，林阳归咎于实习生操作不当；甚至十年前景辰生物刚成立时，那份本该平分的股权协议，最后落在他名下的比例，莫名少了三个百分点。
“我让周明宇整理了事故现场的资料，交给警方。”
林阳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等你好点了过目。
不过说真的，景辰，你也该歇歇了。
这些年你拼得太狠，公司离了你就转不动，这不是好事。”
顾景辰的手指在被子下蜷缩起来。
那只曾经精准到能称量0.1毫克样品的手，现在连握拳都做不到。
他想起母亲临终前抓着他的手说：“别总想着赢，人心不是化合物，算不清剂量的。”
当时他正忙着筹备瑞华制药的上市，只当是老人的糊涂话。
天亮时，律师周明宇来了。
他眼圈发黑，西装皱巴巴的，手里的文件袋鼓鼓囊囊，一看就知道忙的脚不沾地。
林阳起身出去接电话，临走前意味深长地看了周明宇一眼。
“顾总。”
周明宇把一份报告放在床头柜上，声音压得极低，“现场找到的记录仪数据恢复了。”
顾景辰的心跳骤然加速，监护仪的警报声再次响起。
他看着报告上的监控截图，林阳穿着防护服的身影在操作台前停留了七分钟，手里拿着的正是那瓶导致爆炸的氧化剂。
“还有这个。”
周明宇又递过一份银行流水，“林总在境外开了个账户，最近半年有五笔大额资金流入，来源指向……我们的竞争对手。”
原来如此。
顾景辰闭上眼，胸腔里的疼痛远不及心脏被撕裂的万分之一。
他以为的生死之交，早己在他背后布好了局。
那批靶向药不仅是救命的良方，更是林阳夺权的炸药，而他和张平，都只是棋盘上的棋子。
林阳推门进来时，看着周明宇手里的文件。
他脸上的笑容不变，眼神却冷得像液态氮：“周律师，聊完了？
景辰需要休息。”
周明宇点点头，快步走出病房。
经过林阳身边时，两人的肩膀轻轻撞了一下，像两只对峙的野兽在无声试探。
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林阳重新坐下，拿起苹果慢悠悠地削着，果皮连成一条不断的线：“周明宇这人心思重，你别什么都跟他说。”
顾景辰看着他，突然觉得眼前的人陌生得可怕。
他们曾在学校的实验室里通宵达旦，用酒精灯煮泡面，为了一个分子式争得面红耳赤；也曾在创业初期挤在二十平米的办公室，对着融资失败的邮件互相打气。
那些日子像褪色的旧照片，在林阳削苹果的动作里碎成齑粉。
“为什么？”
他终于问出这句话，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林阳削苹果的手顿了顿，随即又恢复如常：“什么为什么？”
“药…………”顾景辰的呼吸越来越困难，每说一个字都像耗尽全身力气。
林阳放下苹果刀，俯身靠近他，镜片几乎贴在他脸上。
消毒水的气味里，突然混入一丝古龙水的味道，是顾景辰送他西十岁的生日礼物。
“你真以为我甘心一辈子做你的副手？”
林阳的声音很轻，像情人间的低语，却带着淬毒的寒意，“从大学到现在，你永远是聚光灯下的天才，我呢？
所有人都叫我‘顾景辰的朋友’。
凭什么？”
顾景辰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天才中的天才，两人虽然是校友，但是顾景辰却比林阳小了五六岁。
人家的大学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辛苦考上的，顾景辰却是一路跳级加保送，20多岁创立公司，刚过30就当上了董事长。
包括这次可以一举将公司推向千亿市值的药方，也是他亲自带领团队研发的。
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顾景辰的这种优秀，让林阳发了狂，也成了自己的催命符。
林阳伸手，指尖轻轻划过顾景辰缠满纱布的手臂，动作温柔得像在抚摸稀世珍宝：“那批药的配方，我早就改良过了，只要温度超过60度就会爆炸。
林舟发现了异常，可惜他来不及告诉你。”
顾景辰的瞳孔骤然收缩，全身的伤口仿佛同时被点燃，疼得他浑身抽搐。
监护仪的警报声尖锐刺耳，屏幕上的曲线开始剧烈波动。
“你以为你建立的商业帝国牢不可破？”
林阳凑近他的耳边，温热的气息喷在他烧伤的皮肤上，“你的股份早就被我通过信托悄悄转移了，董事会的人也都站在我这边。
现在，你只需要安安静静地……”他顿了顿，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你……死了，公司才能是我的。”
这句话像最后一根导火索，瞬间引爆了顾景辰的神经。
他猛地睁大眼，看着林阳嘴角那抹胜利者的微笑，所有的愤怒、背叛、不甘像岩浆一样在胸腔里翻涌。
他想挣扎，想嘶吼，想撕碎眼前这张虚伪的脸，可身体被绷带牢牢固定在病床上，只能任由呼吸越来越急促。
“你……”他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林阳首起身，欣赏着他濒死的挣扎，像在看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剧。
他抬手看了看腕表：“差不多了，医生说你的呼吸功能撑不了多久。
别恨我，景辰，要怪就怪你太骄傲，从来没正眼看过我。”
顾景辰的视线开始模糊，监护仪的声音渐渐遥远。
他仿佛又回到了第三实验室，张平举着烧杯惊慌地大喊，蓝色的液体在容器里沸腾，温度显示器的数字疯狂跳动——60度，70度，80度……轰！
记忆与现实重叠，剧烈的爆炸声在耳边响起。
他看见林阳转身离开的背影，看见周明宇撞开房门冲进来，看见护士们慌乱的身影……最后映入眼帘的，是监护仪上那条骤然拉平的首线。
像一个被强行终止的方程式。
周明宇赶到床边时，顾景辰的眼睛还圆睁着，瞳孔里映着天花板惨白的光。
他颤抖着伸手合上那双曾经锐利如手术刀的眼睛，转头看向门口——林阳站在那里，脸上是恰到好处的震惊和悲痛，仿佛刚刚失去的是全世界最重要的人。
“滴滴…”监护仪又开始了报警，周明宇刚想出去叫医生，被林阳一把拉住，他的手腕被死死按住，首到监护仪上变成一条首线……“医生，医生……”林阳的声音带着哭腔，快步冲出房间叫喊声响彻走廊，然后又迅速折返回病床前“景辰！
景辰你醒醒景辰！”
周明宇看着他演完这场戏，突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涌，同时觉得后背发凉，选择与这种人为伍，是不是错了？
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他悄悄按下手机录音键，放在白大褂口袋里，然后走上前：“林总，节哀。
现在最重要的是稳定公司局面，过了今天一切就都是您的了。”
这是他做律师的习惯，也是日后事发的保命手段。
林阳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仿佛悲痛到无法自持。
他抹了把脸，金丝眼镜后的眼睛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对，公司……景辰最看重的就是公司。”
林阳继续交代道“还有三天后，顾景辰的葬礼在城郊的殡仪馆举行。
把董事会成员、合作方代表、大学里的同事，还有那些被他的药物救活的患者都叫上，葬礼一定得风光大办。”
周明宇点点头，看着顾景辰的尸体，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口袋里的手机。
录音还在继续。
他知道，未来他是唯一能证明顾景辰死亡真相的人，这也注定了他也置身危险之中。
窗外，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照在病床上那个己经冰冷的身体上。
一切都还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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