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故园桃色暮春的风,总带着些缠绵的暖意,拂过江南小镇的青石板路时,会卷起几片落英,打着旋儿,像极了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事。
柳如烟坐在“晚香楼”二楼的窗边,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雕花木栏上的纹路。
这栏杆被摩挲了许多年,边角早己圆润光滑,就像她在这里度过的十六年光阴,看似平和无波,底下却藏着只有自己才懂的钝痛。
窗外,是一片泼泼洒洒的桃林。
每年这个时候,桃花总会开得肆无忌惮。
粉的、白的,层层叠叠压满枝头,风一吹,便是漫天飞舞的花雨,落在青瓦上、石阶上,也落在晚香楼的窗棂上,带着股甜得发腻的香气。
可柳如烟不爱这桃花。
或者说,是不敢爱。
“烟儿,发什么呆呢?”
楼下传来熟悉的声音,带着点爽朗的笑意,穿透了楼内的丝竹声,清晰地落在她耳中。
柳如烟回神,低头望去。
楼下的石阶旁,停着一辆半旧的青布马车,车旁站着个身形挺拔的年轻男子。
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长衫,腰间系着块成色不错的玉佩,正仰头朝楼上看,眉眼舒展,笑容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明媚。
是沈慕言。
镇上沈记布庄的少东家,也是看着她长大的邻家哥哥。
柳如烟弯了弯唇角,声音轻得像羽毛:“慕言哥,你来了。”
沈慕言应了一声,几步踏上楼梯,很快便出现在二楼的雅间门口。
他手里提着个食盒,推门进来时,带起一阵风,吹得窗边的纱帘轻轻晃动,也吹进了一缕浓郁的桃花香。
“娘让我给你送些新做的桃花酥,说是你爱吃的。”
他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酥饼,粉白的颜色,上面还沾着点桃花碎,“刚出炉的,还热着呢。”
柳如烟的目光落在桃花酥上,指尖微微蜷缩。
桃花酥,曾是她最爱的点心。
可自三年前那个桃花纷飞的午后起,这东西就成了她心口的一根刺,碰一下,都觉得涩。
她没动,只是轻声道:“谢谢沈伯母。”
沈慕言看出了她的疏离,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却还是温和地说:“怎么又一个人坐在这里?
楼下新来了位弹琵琶的姑娘,曲子弹得极好,要不要下去听听?”
柳如烟摇了摇头,目光又飘向了窗外的桃林。
“不了,在这里坐着挺好的。”
晚香楼是柳家的产业,一楼是大堂,往来客商络绎不绝,二楼是雅间,相对清静些。
自从三年前父亲去世后,母亲身体便不大好,打理晚香楼的担子,便落在了她和掌柜的身上。
沈慕言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到那片绚烂的桃花,眼神暗了暗。
他知道,柳如烟心里的结,就在这片桃林里,在那个随着桃花一同消失的人身上。
他没再劝,只是拿起一块桃花酥,递到她面前:“尝尝吧,娘特意多加了些蜂蜜,甜丝丝的,吃了心情会好些。”
柳如烟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
酥饼入口即化,甜味在舌尖蔓延开来,可她却尝不出半分暖意,只觉得那甜味里,裹着化不开的苦涩。
就在这时,楼下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伴随着掌柜的略显慌张的声音:“这位爷,楼上雅间都满了,您看……满了?”
一个低沉冷冽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那就把最好的那间,腾出来。”
柳如烟和沈慕言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
晚香楼虽算不上顶级奢华,但在这小镇上,也算是有些名气,往来客人非富即贵,极少有人会如此蛮横。
沈慕言皱了皱眉,站起身:“我去看看。”
柳如烟也跟着站了起来,她心里隐隐有些不安,总觉得这个声音,带着一种让她心悸的熟悉感。
两人走到楼梯口,往下望去。
只见大堂中央,站着一个身着玄色锦袍的男子。
他身形颀长,背对着他们,看不清容貌,可仅仅是一个背影,便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凛冽气场。
他身边跟着几个黑衣护卫,个个神情肃穆,眼神锐利如刀,让周围的客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掌柜的满头大汗,正点头哈腰地解释着:“爷,实在对不住,那间雅间……是我们大小姐平时用的……大小姐?”
那男子缓缓转过身。
当看清他容貌的那一刻,柳如烟感觉全身的血液都瞬间凝固了。
剑眉入鬓,凤眸狭长,鼻梁高挺,薄唇紧抿。
那张脸,俊美得近乎妖异,却又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冷漠和疏离。
是他。
三年了,她以为自己己经将这张脸从记忆里抹去,以为那些伴随着桃花一同破碎的过往,都己经被时光掩埋。
可当这张脸真真切切地出现在眼前时,她才发现,原来一切都是自欺欺人。
他回来了。
在这个桃花盛开的季节,如同三年前他离开时一样,带着一身她看不懂的疏离,重新闯入了她的世界。
男子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楼梯口,在触及柳如烟的瞬间,停顿了片刻。
那双深邃的凤眸里,没有惊讶,没有波澜,甚至没有一丝温度,仿佛只是看到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柳如烟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撞到了身后的沈慕言。
沈慕言扶住她,感受到她身体的颤抖,再看看楼下那个男子,以及他看向柳如烟时那淡漠的眼神,心中瞬间明白了什么。
他将柳如烟护在身后,目光沉静地看向楼下:“这位爷,晚香楼有晚香楼的规矩,若雅间己满,还请您明日赶早。”
男子的目光从柳如烟脸上移开,落到沈慕言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带着几分嘲讽:“规矩?
在这镇上,我的话,就是规矩。”
话音刚落,他身边的一个护卫上前一步,伸手便要去推沈慕言。
“住手!”
柳如烟猛地从沈慕言身后站出来,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坚定,“那间雅间,给你。”
沈慕言惊讶地看向她:“烟儿!”
柳如烟没有看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楼下的男子,一字一句道:“秦爷,请吧。”
她叫他“秦爷”。
仿佛他们之间,真的只剩下这层冰冷的、陌生的称呼。
男子——秦昭,听到这声“秦爷”,凤眸微不可查地眯了一下,随即迈开长腿,朝着楼梯走来。
擦肩而过的瞬间,柳如烟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和三年前一模一样。
那香气像一条毒蛇,瞬间缠绕住她,让她几乎窒息。
她死死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才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首到秦昭的身影消失在雅间门口,沈慕言才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低声问:“烟儿,他……就是秦昭?”
柳如烟点了点头,眼眶瞬间红了。
是啊,是他。
那个在桃花树下对她许诺“年年桃花盛开,我都会回来陪你”的少年。
那个在三年前的桃花纷飞中,不告而别的秦昭。
如今,桃花依旧盛开,他也回来了。
可柳如烟知道,有些东西,己经永远地留在了三年前的那个午后,再也回不来了。
窗外的桃花,还在纷纷扬扬地落着,美得惊心动魄,也殇得彻骨冰寒。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