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的工地还浸在青灰色的晨雾里,钢筋架像铁铸的森林戳向天空,泥浆在胶鞋下发出黏腻的声响。
凌风弓着背,左肩扛着三根二十米长的螺纹钢,右肩的布料早被磨得透亮,汗水混着尘土从下巴砸进泥里,在裤腿上洇出深褐色的痕迹。
右腿旧伤像被钝刀刮着骨缝,三年前全国青年赛决赛那声刺耳的抢跑哨音突然在耳边炸响——当时他为了追平0.01秒的差距,硬是咬着牙冲过终点,结果肌肉撕裂的声音比发令枪还响。
"凌风!
你当跑道是你家后院?
"周正德的怒吼穿透了欢呼的人群,"自愿退籍协议明天签,我带不起没规矩的选手!
"工棚方向传来电视的嘈杂声。
他抹了把脸,顺着声音望过去——铁皮棚顶的天线歪着,屏幕雪花里映出"东海杯"市级短跑邀请赛的颁奖仪式。
孙昊穿着印着市体校logo的红色运动服,举着奖杯的手在镜头前晃了晃,嘴角扯出冷笑:"有些人天赋再好,没背景、没规矩,最后也只能在工地搬砖。
跑道不是靠做梦能回来的地方。
"凌风的脚步顿住,三根螺纹钢"哐当"砸在泥里。
他踉跄两步扶住脚手架,指节捏得发白。
电视雪花突然清晰了些,镜头扫过观众席,周正德坐在第一排,西装笔挺得像把尺子。
那老头的手指在膝盖上敲了两下,面无表情鼓掌时,眼神却像钉子似的扎进电视角落——那里有张被揉皱的照片,是三年前凌风破省纪录时的夺冠照,边缘还留着被撕扯过的毛边。
"喝水。
"一瓶冰水抵在他后颈。
凌风惊得转身,赵岩不知何时站在身后,迷彩服洗得发白,帽檐压得低低的,只露出半截被晒得黝黑的下巴。
这退伍老兵在工地干了半年,平时只闷头搬砖,此刻却盯着电视里的孙昊,喉结动了动:"那小子起跑前重心偏左,反应快但节奏乱。
"他蹲下来,用布满老茧的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指节上有道刀疤从虎口爬到手腕,"真碰上狠人,三步内就得被吃掉。
"凌风的呼吸突然粗重起来。
扛了半宿钢筋的胳膊在发抖,不是因为累——上一次有人和他说"起跑重心"这种话,还是三年前在市体校的训练馆里,他蹲在起跑器上,周正德拿卷尺量他脚尖角度,骂骂咧咧:"重心再往左两公分!
""腿还行吗?
"赵岩突然抬头。
凌风低头看向右腿,旧伤处的肌肉在抽搐,像被按了重启键的老机器。
他攥紧拳头,指骨发出轻响:"没废。
"赵岩没再说话,把水瓶塞进他手里就转身走了,迷彩服后背印着"退伍不褪色"的字样,在晨雾里渐渐模糊。
凌风盯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前天搬预制板时,这男人单手托着三百斤的水泥板走了二十米,呼吸都没乱——哪是普通工人?
工棚里的电视还在响,孙昊的笑声刺得人耳朵疼。
凌风摸出裤兜里的手机,屏幕亮了又灭,医院的催款短信跳出来:"患者凌建国,住院费欠款己达三万二,请尽快缴纳。
"他把手机按在胸口,能摸到心跳撞着肋骨——三年前父亲也是这样,在体校门口和周正德吵得面红耳赤,说什么"体育能当饭吃?
你妈治病的钱还没凑齐!
"然后就一头栽倒在水泥地上,脑溢血。
"爸在ICU里插着管子,我在工地当搬砖工。
"凌风对着空气呢喃,声音哑得像砂纸,"可孙昊那孙子说得对,跑道不是靠做梦能回来的地方......"他摸出藏在枕头下的旧笔记本,封皮磨得发毛,里面夹着张皱巴巴的纸——是周正德当年撕毁的训练档案复印件,每一页都有他用铅笔重新誊抄的体能数据:100米手记10秒32,起跑反应0.13秒,步频4.8Hz......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是医院的催款电话。
凌风盯着屏幕上的"未接来电",喉结动了动。
他点开浏览器,手指在"东海杯业余组报名"页面上悬了三秒,然后重重按下确认键。
报名表"所属单位"一栏空白,备注栏他想了想,输入"无籍选手"。
深夜的工棚里,鼾声此起彼伏。
凌风蜷在角落,借着手电筒的光看报名表,字迹在晃动的光圈里忽明忽暗。
他摸了摸右腿的旧伤,那里的肌肉在发烫,三年来第一次,他听见身体里有个声音在喊:跑。
窗外暴雨倾盆,一道闪电劈亮夜空。
镜子里的年轻人眼尾还沾着水泥灰,可那双眼睛亮得吓人,像淬了火的钢刀。
他把报名表小心夹进笔记本,合上时,三年前那张被撕碎的训练档案复印件从纸页间滑落,照片上的少年穿着钉鞋,嘴角扬着嚣张的笑——和此刻镜子里的人,终于重合了。
比赛日清晨的闹钟还没响,凌风己经站在工棚外。
他从蛇皮袋最底下翻出洗得发白的旧运动服,领口的"市体校"logo早被洗得泛白,可穿在身上时,肩线竟分毫不差。
他蹲下来系鞋带,钉鞋的钢钉在水泥地上刮出火星——这双鞋他藏了三年,每次擦得比脸还干净。
晨雾里传来工头的骂声:"凌风!
今天搬预制板的活你......""我请假。
"凌风首起腰,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亮,"有点重要的事。
"他把钉鞋装进旧书包,转身走向工地大门。
背后的工棚渐渐模糊,可电视里孙昊的冷笑、赵岩的那句"三步内被吃掉"、父亲ICU床头的心电图声,突然在耳边汇成了发令枪的轰鸣。
跑道,他想,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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