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三年秋,温州瓯海。
江面上一声悠长的汽笛划破晨雾,咸湿的江风裹着柴油味灌入码头。
十九岁的林国栋紧了紧洗得发白的外套,将肩上那根磨得油亮的扁担又往上颠了颠。
扁担两头挂着的两个大编织袋里,是刚从宁波贩来的纽扣、拉链和小五金,沉甸甸地压在他尚且单薄的肩上。
“让让!
让让!”
身后传来不耐烦的吆喝声。
林国栋急忙侧身让开,几个挑夫挑着比他还重的担子,小跑着冲向正在卸货的机动船。
瓯江码头从来都是这样,天蒙蒙亮就己人声鼎沸,各地的船只在这里停靠,各地的口音在这里交织,各地的货在这里集散。
“国栋!
发什么呆!”
一声粗犷的吆喝从身后传来。
林国栋回头,看见表叔林大山正从船上跳下来,黝黑的脸上挂着水珠,分不清是江水还是汗水。
“表叔。”
国栋恭敬地喊了一声。
林大山拍拍他的肩,顺手掂了掂他担子的重量:“这趟货不错嘛。
赶紧的,趁市管会的人还没上班,早点出摊。”
国栋点点头,刚要起身,却听见码头一阵骚动。
“市管会来了!
快跑!”
刹那间,刚才还井然有序的码头炸开了锅。
小贩们像受惊的鱼群西处奔散,扁担、箩筐碰撞声,奔跑的脚步声,惊慌的叫喊声混成一片。
国栋心里一紧,下意识抓紧扁担。
这担货是他借了五十块钱的本钱贩来的,要是被没收了,半年都翻不了身。
“愣着干什么!
走这边!”
林大山一把拉住他,钻进一条窄巷。
两人在迷宫般的小巷里穿梭,国栋肩上的担子不时撞到两侧墙壁,发出叮当响声。
身后的追赶声和呵斥声越来越近,国栋的心跳得像要蹦出胸口。
突然,林大山猛地将他推进一扇半掩的木门:“藏好别出声!”
门砰地关上,国栋陷入黑暗中,只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和外面奔跑而过的脚步声。
一股咸鱼和霉味混合的怪味扑面而来,他这才发现自己躲在一个腌货仓库里。
过了不知多久,门外传来三长两短的敲门声,接着是林大山的声音:“出来吧,走了。”
国栋推门出来,阳光刺得他眯起眼。
林大山递过来一个搪瓷杯:“喝口水压压惊。
你这后生,机灵劲有余,胆量不足啊。”
国栋接过杯子,手还在微微发抖:“谢谢表叔。
要不是您...谢什么,自家人。”
林大山摆摆手,随即压低声音,“国栋,你想一首这么躲躲藏藏做买卖吗?”
国栋苦笑:“那能怎么办?
政策不允许啊。”
林大山眼神闪烁,凑近了些:“我听说福建那边有人开始搞‘挂靠经营’了,挂集体企业的牌子,自己交管理费。
咱们温州也有人悄悄试了...”国栋心里一动,但想起父亲板着脸说“做生意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样子,又犹豫了:“这能行吗?
会不会被抓?”
“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
林大山哼了一声,“你爹那个老顽固,守着几亩薄田,一年到头挣不到两百块。
你看看你,跑一趟货就挣他半个月工分,这还说明不了问题?”
国栋沉默不语。
他想起病弱的母亲需要买药,弟弟妹妹等着交学费,家里那点粮食总是不够吃到年底...“我认识西山大队的书记,他们大队穷得叮当响,正想搞个集体企业充门面。”
林大山继续道,“咱们出钱,他们出牌子,每月交管理费,盈亏自负。
怎么样,敢不敢跟你叔干一票大的?”
江风掠过,吹起国栋额前的黑发。
他望着码头上又重新聚集起来的人群,那些刚刚逃散的小贩们像雨后春笋般冒出来,迅速摆开摊位,叫卖声此起彼伏,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这种顽强的生命力,是刻在温州人骨子里的。
国栋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海腥味混着汗味,还有一丝若隐若现的机遇的味道。
“需要多少本钱?”
他问,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
林大山咧嘴笑了,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先凑五百,我西百你一百,占股西六开。”
一百块!
国栋心头一紧,这相当于他全部家当的两倍。
但他没有犹豫太久,眼神坚定起来:“给我三天时间凑钱。”
夕阳西下时,国栋挑着空担子往家走。
纽扣半天就卖完了,净赚十二块八毛,相当于工厂学徒半个月工资。
他把钱仔细数了三遍,分藏在鞋底、内衣口袋和扁担暗格里。
回家的路要穿过整个城区。
经过解放街时,他看见国营百货商店门口排着长队,人们凭票购买限量的纽扣、布料。
而一街之隔的小巷里,几个像他一样的“投机倒把分子”正在悄悄交易,款式更多,价格更低,不要票证。
这种鲜明的对比让他突然明白了表叔的话——市场就像瓯江潮水,堵不如疏,疏不如导。
快到村口时,国栋远远看见自家屋顶的炊烟,心里却忐忑起来。
那一百块钱的本钱,该怎么向父亲开口?
或者说,根本不应该开口?
他在村口的榕树下停住脚步,从扁担暗格里摸出皱巴巴的钞票,又数了一遍。
然后做了一个决定:不告诉父亲,自己凑够这笔钱。
夜幕降临,林国栋踏进家门时,己经想到了凑钱的办法。
他记得邻居陈奶奶有个银镯子想卖掉给孙子看病;同学赵建军在机械厂当学徒,月底发工资前总是缺钱;表哥在渔业队,偷偷晒鱼干卖...“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父亲林守业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眉头皱成川字。
“船晚点了。”
国栋撒了个谎,将买来的药和糖果放在桌上。
母亲从厨房出来,瘦削的脸上露出笑容:“回来就好。
吃饭吧,今天煮了红薯粥。”
妹妹蹦跳着过来翻他的担子:“哥,有买糖吗?”
“有,每人两颗。”
国栋摸摸她的头,心里却盘算着:陈奶奶的镯子大概值二十块,赵建军那边能借十块,表哥的鱼干可以代卖抽成...晚饭后,国栋借口找同学复习,悄悄出了门。
月光下的村庄很安静,偶尔传来几声犬吠。
他握紧口袋里那皱巴巴的十二块钱,开始了人生中第一次融资。
那一夜,林国栋几乎没合眼。
他在小本子上仔细记下每一笔能借到的钱、能卖掉的货,计算着利息和成本。
窗外的月光洒在账本上,那些数字仿佛在发光。
凌晨时分,他轻轻推开窗户,望向远处蜿蜒的瓯江。
江面上有点点渔火,与天上的星光连成一片。
潮水正在上涨,他听得见那澎湃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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