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像是天河决了口子,没完没了地泼洒在黄昏的临江市。
霓虹灯在水汽弥漫的街道上晕染开模糊的光团,红的、绿的、蓝的,扭曲成一片片晃动的色斑。
沈青梧拖着那只廉价行李箱的轮子发出刺耳的呻吟,艰难地碾过湿漉漉的人行道。
他浑身湿透,廉价外套沉重地贴在身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雨水冰冷的腥气。
“操……”他低声咒骂了一句,抹了把脸上的水,视线费力地穿透雨幕。
城市中心的租金像个张牙舞爪的怪物,他微薄的实习工资连它的一根脚趾头都够不着。
手机屏幕在昏暗的光线下亮着,地图APP上那个代表目的地的红色图钉,固执地钉在一片名为“归途旅舍”的建筑图标上。
地址没错。
可眼前的景象,让沈青梧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这栋老楼蜷缩在几栋光鲜亮丽的写字楼和购物中心的夹缝里,像个被遗忘的、干瘪的标本。
灰暗的水泥外墙斑驳脱落,露出里面更深的、病态的暗红砖色,像一块块结痂的旧疮疤。
几扇窗户黑洞洞的,玻璃要么碎裂,要么蒙着经年累月擦不掉的污垢。
一块歪斜的木制招牌挂在风雨中,油漆剥落得几乎看不清字迹,只能勉强辨认出“归途旅舍”几个模糊的轮廓,那“旅”字的最后一点,正随着风的节奏,一下下敲打着墙壁,发出单调而空洞的“嗒、嗒”声。
行李箱的轮子再次卡在湿滑路面的一道裂缝里,沈青梧用力一拽,箱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铁锈和霉味的空气,硬着头皮,走向那扇仿佛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锈迹斑斑的铁栅栏门。
铁门虚掩着,只留了一道窄缝。
沈青梧伸手推去,沉重的、带着强烈阻涩感的“嘎吱——”声撕裂了雨夜的嘈杂,刺得他耳膜生疼。
门轴摩擦的干涩声音仿佛在呻吟。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像是无数个夏天积攒下来的灰尘、陈旧的木质家具、某种廉价消毒水,以及一种更难以名状的、类似干涸血液的淡淡铁锈味。
门内是一个小小的前厅,光线异常昏暗。
唯一的光源来自柜台后的一盏老式台灯,昏黄的灯光勉强勾勒出柜台后一个女人的轮廓。
“住宿?”
女人头也没抬,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沙哑,像是很久没说过话。
她手里正飞快地拨弄着一把算盘,乌黑油亮的木框,黄澄澄的铜柱,算珠在她涂着猩红指甲油的指尖下发出清脆密集的“噼啪”声,快得几乎连成一片,在这寂静的前厅里回荡,有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韵律。
沈青梧点点头,又意识到对方没看自己,赶紧开口:“嗯,住店。
有……便宜的单间吗?”
“登记。”
女人终于停下了拨打算盘的手,抬起头。
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脸显得有些苍白,眉眼细长,嘴唇也是毫无血色的淡。
但就在她目光落在沈青梧脸上的一刹那,沈青梧的心脏猛地一跳——他清晰地看到,对方那双本该是深褐色的瞳孔,在灯光折射下,竟闪过一瞬纯粹、冰冷的金色!
那金色亮得惊人,像黑暗中划过的金属碎片,毫无感情,锐利得仿佛能穿透皮肉,首抵灵魂。
仅仅一瞬,快得让沈青梧怀疑是不是自己眼花了。
女人的瞳孔己经恢复了正常的深褐色,正平静地看着他,似乎刚才那惊鸿一瞥的金芒只是光影造成的错觉。
“证件。”
女人伸出手,猩红的指甲在昏暗中像几滴凝固的血。
沈青梧压下心头的惊疑,手忙脚乱地从湿透的外套内袋里掏出身份证和学生证递过去。
指尖无意间触碰到了女人的手,冰凉得如同刚从冰水里捞出来,激得他一个哆嗦。
女人接过去,扫了一眼,随手扔在柜台上,又低头在抽屉里翻找钥匙。
她拉开抽屉时,沈青梧瞥见里面堆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小玩意儿:几枚磨损严重的古钱币、一个边缘泛着奇异绿锈的铜铃铛、几束用红绳扎起来的、干枯得发黑的草……抽屉深处,似乎还有一团暗红色的、像是什么动物羽毛的东西。
“沈青梧…学生?”
女人的声音没什么起伏,“短租?”
“嗯,实习…可能几个月。”
沈青梧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
“404。”
女人终于翻出一把沉重的黄铜钥匙,上面挂着一个同样锈迹斑斑的、刻着“404”字样的铁牌。
她把钥匙“啪”地一声拍在柜台上,“月付,押一付一。
包月价,最低了。
厨房在负一层,公共卫浴走廊尽头。
晚上十一点后锁大门。”
她的语速很快,交代完就低下头,手指又搭上了算盘,那密集的“噼啪”声再次响起,仿佛刚才的对话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
沈青梧拿起那把沉甸甸、带着金属冰冷触感的钥匙,感觉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丝铁锈和灰尘混合的陈旧气息。
他拖着箱子,走向旁边那架老旧的电梯。
电梯门是那种需要手动拉开的铁栅栏门,拉动时发出巨大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电梯内部空间狭小,铁皮内壁布满划痕和凹坑,灯光惨白而微弱,忽明忽灭地闪烁着。
沈青梧按下西楼的按钮,电梯猛地一震,然后伴随着一阵令人不安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嘎吱嘎吱”链条拖拽声,开始极其缓慢地向上升去。
那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放大了数倍,震得人头皮发麻。
电梯顶部的通风口处,飘下来几缕若有若无的、类似消毒水和陈旧布料的混合气味。
电梯终于在西楼停下,伴随着一声沉重的叹息般的“哐当”声,铁栅栏门缓缓滑开。
一股更浓重的、带着霉味和湿气的冷风扑面而来。
走廊很长,灯光更加昏暗,只有几盏瓦数极低的壁灯发出惨淡的光晕,勉强照亮脚下磨损严重、颜色晦暗的地毯。
空气异常安静,只有电梯门关闭后那链条拖拽声的余音在死寂中慢慢消散,以及他自己拖拽行李箱的轮子摩擦地毯发出的“沙沙”声。
404房在走廊最深处。
走廊两侧紧闭的房门,油漆剥落得厉害,有些门牌号都模糊不清。
越往里走,光线越暗,空气也越冷。
沈青梧甚至觉得裸露在外的皮肤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
钥匙插入锁孔,转动时发出艰涩的摩擦声。
沈青梧用力拧了两圈,才“咔哒”一声打开。
他推开沉重的木门。
一股浓烈得几乎让人窒息的混合气味猛地涌出——浓重的灰尘味、刺鼻的消毒水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什么东西被高温灼烧后又冷却的金属焦糊味。
房间不大,陈设极其简单:一张窄小的铁架床,上面的薄垫子颜色可疑;一张掉漆的木桌,桌腿似乎不太稳;一把同样破旧的椅子。
窗户被厚厚的、布满污渍的深色窗帘遮得严严实实。
沈青梧皱紧眉头,放下箱子,摸索着找到门边的电灯开关。
“啪嗒”一声,屋顶一盏昏暗的白炽灯亮起,光线勉强照亮房间。
墙壁是惨白的,但布满了各种细小的裂纹和污渍。
最让沈青梧感到不适的是靠近床头的那面墙,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深浅不一的划痕,有些像是利器刮擦留下的,有些则更像是……指甲反复抓挠留下的痕迹。
而在靠窗的那面墙上,靠近窗台的位置,有一大片不规则的、颜色明显更深的区域,像是被什么强酸腐蚀过,又像是被极高的温度瞬间灼烧过,留下了一片焦黑、扭曲的印记。
窗台原本应该是铁制的栏杆,在那个区域,栏杆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熔化后又重新凝结的扭曲状态,表面坑坑洼洼,泛着暗哑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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