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哐当”一声,碾过最后一段锈迹斑斑的铁轨,缓缓停靠在“北阳站”三个褪色大字下。
车门滑开,一股混合着煤灰、铁锈和冬日凛冽寒气的风猛地灌了进来,狠狠拍在周野的脸上。
他紧了紧洗得发白的军绿色棉衣领口,提起那个磨破了边角的行军背包,随着稀疏的人流走下站台。
站台陈旧,水泥地面龟裂,缝隙里顽强地钻出枯黄的杂草。
远处,几根巨大的、早己停止冒烟的工厂烟囱,像沉默的巨人,矗立在铅灰色的天空下,锈迹斑斑,无声诉说着衰败。
这就是他阔别多年的家乡,北阳。
记忆里那个机器轰鸣、热火朝天的工业重镇,如今只剩下这副萧瑟的骨架。
空气中弥漫的,是挥之不去的铁锈味,冰冷,刺鼻。
周野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首冲肺腑,带着一种熟悉的、却又无比陌生的沉重。
高原的风是割裂的,带着雪山的纯净与稀薄;而这里的风,浑浊、滞涩,吸一口,仿佛把整座城市的疲惫和沉重都吸进了身体里。
他此行只有一个目的:找到王强的妻女,李素芬和小雨。
王强,他的战友,他的兄弟。
高原边境那次惨烈的任务,为了掩护他周野,王强永远留在了那片冰冷的雪域。
周野肋骨下那道狰狞的伤疤,是王强用命换来的。
闭上眼,战友最后把他推开时嘶吼的“快走!”
,还有身体被撕裂的闷响,依然清晰得如同昨日。
“嫂子,小雨…我回来了。”
周野低声自语,声音被站台的嘈杂吞没。
他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照顾好她们,这是他活下来后,对牺牲战友、对自己立下的血誓。
按照记忆和战友们辗转打听来的地址,周野踏上了通往“铁锈区”的公交车。
车子破旧,颠簸着驶离了相对“体面”的站前区域,窗外的景象迅速变得破败。
大片大片废弃的厂房,墙体斑驳,窗户破碎,巨大的龙门吊锈死在轨道上,像史前巨兽的骸骨。
坑洼不平的道路两旁,是低矮、杂乱的棚户区,烟囱里冒出的不是工业的白烟,而是劣质煤燃烧产生的黑烟,呛人。
这里的时间仿佛停滞了,凝固在工厂倒闭的那一刻。
压抑,沉重,扑面而来。
下车,循着门牌号在迷宫般的巷子里穿行。
脚下的路是煤渣和冻硬的烂泥混合的,污水在路边结着冰碴子。
空气中混杂着铁锈味、煤烟味、还有若有若无的垃圾腐败气味。
偶尔有裹着厚厚棉衣、眼神麻木的居民匆匆走过,警惕地瞥一眼他这个生面孔。
终于,在一条狭窄小巷的尽头,他找到了那个低矮的平房。
门框歪斜,窗户糊着厚厚的塑料布和旧报纸,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门前的积雪没有清扫,只有一条踩出来的小径。
这与周围其他房子并无二致,甚至更显破败。
周野的心沉了一下。
他上前,敲了敲门。
“谁啊?”
一个带着浓重疲惫和警惕的女声传来。
“嫂子,是我,周野。”
周野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
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露出一张憔悴蜡黄的脸,正是李素芬。
她比周野记忆里老了太多,眼角的皱纹深刻,眼神里满是生活的重压和惊疑。
当她看清门外站着的、身形挺拔如松的周野时,浑浊的眼睛猛地亮了一下,随即又迅速黯淡下去,涌上更深的复杂情绪。
“小…小野?
真的是你?
你…你怎么回来了?”
李素芬的声音有些发抖,慌忙拉开门,“快,快进来!
外面冷!”
屋内比外面好不了多少。
低矮、昏暗,唯一的取暖来源是屋子中央一个烧得通红的铸铁炉子,烟囱从屋顶破洞伸出去。
家具简陋破旧,唯一的亮色是墙上几张王强穿着军装的照片,以及一张贴在墙上的、画着太阳和小花的儿童画。
“嫂子…”周野放下背包,喉头有些发紧,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句,“强哥…他…走的时候,没遭罪。”
他知道这是谎言,但他必须说。
李素芬的眼圈瞬间红了,她别过头,用手背狠狠抹了一下眼睛,声音哽咽:“知道…知道了…部队上都通知了…苦命的…丢下我们娘俩…”她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指着炉子旁一张用破布盖着的小床,“小雨…睡着了,刚吃了药。”
周野的目光立刻投向那张小床。
一个瘦小的身影蜷缩在厚厚的、打着补丁的棉被里,只露出半张小脸。
脸色是不健康的苍白,即使在睡梦中,眉头也微微蹙着,呼吸有些微弱急促。
床边的小凳子上,放着几个药瓶和一个磕了边的搪瓷缸子。
“小雨她…”周野的心揪紧了。
李素芬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她捂着脸,压抑地啜泣:“肾病…医生说…是重症…要换…换肾…可那钱…那钱…”她说不下去了,肩膀剧烈地抖动,积压了太久的绝望和无助在这一刻决堤,“厂子倒了…我下岗…到处打零工…那点钱…连吃药都…都紧巴巴…哪来几十万啊…我的小雨…她还那么小…”几十万!
这个数字像一把冰冷的锤子,狠狠砸在周野的心口。
他刚从部队回来,除了一笔不算丰厚的退役金和满身的伤疤,身无长物。
几十万,对他而言,同样是天文数字。
一股冰冷的怒火混杂着巨大的无力感瞬间席卷了他。
他看着嫂子绝望的哭泣,看着床上病弱的孩子,看着这冰冷破败的家,再想到王强那张永远定格在年轻无畏的脸…胸膛里像有座火山在咆哮,却找不到喷发的出口。
他猛地站起来,走到窗边,想透口气。
窗外,巷子对面一堵废弃厂房的断墙上,用猩红的油漆刷着几个巨大的、歪歪扭扭的字——“拆!”。
就在这时,一阵刺耳的汽车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粗暴地打破了小巷的死寂。
几辆沾满泥泞的面包车“嘎吱”一声急刹在巷口,车门“哗啦”拉开,跳下来七八个流里流气的青年。
为首的是个黄毛,穿着件不合时宜的薄皮夹克,嘴里叼着烟,手里拎着一根半米长的钢管。
“都他妈听着!”
黄毛扯着破锣嗓子,用钢管敲打着旁边的铁皮垃圾桶,发出巨大的“哐哐”声,“‘新城集团’办事!
这片地,赵公子看上了!
限你们三天,赶紧给老子搬走!
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的吼声惊动了周围的住户,几扇门小心翼翼地打开缝隙,露出几张惶恐不安的脸,又迅速关上。
黄毛似乎很满意这种效果,得意地晃着脑袋,带着手下开始在巷子里逡巡,用钢管随意敲打着破败的墙壁和住户的门板,发出恐吓的噪音。
“彪哥说了,三天后还不滚,别怪我们兄弟不讲情面!
断水断电是轻的,到时候推土机来了,压死压残,可没人管!”
另一个混混狞笑着补充。
他们嚣张地走到李素芬家斜对面一户人家门口,那家的门紧闭着。
“老刘头!
装死是吧?”
黄毛一脚踹在门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上次跟你说的话当放屁了?
今天不把字签了,老子让你好看!”
门内传来压抑的咳嗽声和一个老人惊恐的哀求:“…几位大哥…再宽限几天…我…我实在是…宽限你妈!”
黄毛不耐烦地又是一脚,“给脸不要脸!
兄弟们,给他点颜色看看!”
几个混混立刻上前,对着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连踢带踹,污言秽语不绝于耳。
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李素芬吓得脸色惨白,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下意识地就想冲过去锁紧自家那扇同样不结实的门。
她惊恐地看向周野:“小野…别…别出去…他们是新城集团的人…惹不起的…我们…”周野站在窗边,背对着她,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窗外的喧嚣、威胁、老人的哀求、嫂子的恐惧、床上小雨微弱的呼吸…还有牺牲战友那双在记忆中注视着他的眼睛…所有的声音和画面在他脑中疯狂搅动、碰撞。
那冰冷的怒火,终于冲破了理智的堤坝。
就在黄毛举起钢管,准备狠狠砸向老刘头家门锁的瞬间——“砰!”
李素芬家那扇薄薄的木门猛地被拉开,撞在墙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一个高大的身影,如同出闸的猛虎,带着一身高原砺炼出的煞气和北阳冬日刺骨的寒风,一步踏出了门外。
他站定在狭窄、肮脏的巷子里,挡住了混混们的去路。
阳光被他宽阔的肩膀切割,投下长长的、极具压迫感的阴影。
巷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只有寒风呜咽着穿过废弃厂房的缝隙。
黄毛举着钢管的手僵在半空,愕然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穿着旧军装的男人。
对方站得笔首,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冷冷地扫过他们每一个人。
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犹豫,只有一种近乎实质的、令人心悸的寒意。
周野的目光最终锁定在黄毛身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寒冷的空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力量:“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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