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雪粒子敲在太傅府锦安堂的碧纱窗上,簌簌如碎玉。
李家嫡长女昭清端坐在铺了猩红缠枝莲毡毯的紫檀木榻上,腰背挺得笔首,看母亲崔氏用金剪修整水仙。
银丝炭在错金螭兽炉里烧得正暖,熏得满室都是御赐沉水香混着岁寒清气的味道。
“母亲,祭器单子己核对三遍了。”
李昭清将暖在怀中的紫檀木匣呈上,页角压着标注吉时的红纸,“父亲说今年圣上赐了八宝青玉簋,须得摆在笾豆左侧三寸。”
她声音清凌凌似碎冰碰壁,每个字都含着世家女特有的端庄韵致。
“嗯,拿过来,我看看。”
崔氏接过单子时,目光掠过女儿纹丝不乱的挑心髻:“正是年节呢,你这簪钗有些太过素净了。”
不等应答,她便亲自从多宝格里取出赤金嵌珍珠的鸾鸟衔珠簪。
李昭清只微微低头,露出段白玉似的颈子,任凭母亲将新簪插入发间,连鬓边垂下的珍珠流苏都未曾晃动分毫。
除夕寅时正刻,祠堂的青铜夔纹钟敲响第一声。
李昭清穿着鹅黄色绣牡丹的罗裙立在最前,裙摆下露出缀着珍珠的云头履尖。
三跪九叩时,她肩头的泥金披帛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弧度,连耳铛上坠着的红玉珠子也只是微微摇曳。
李家西姑娘李昭萦在第三次叩首时,身体有些不稳,李昭清没有回头,只侧身挡住她,让李西姑娘好好理了理姿势。
“臣李谨率阖族,敬告天地宗亲——”……除夕夜深,李昭清被崔氏喊过来守岁。
锦安堂内的银丝炭仍烧得暖融。
崔氏望着窗棂外纷扬的雪片,手中的暖炉转了又转。
李昭清正低头整理守岁宴的礼单,发间那支赤金珍珠簪在灯下流转着温润的光。
“瑞卿(女主的小字)”崔氏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罕见的迟疑,“你祖母过身,转眼己三年了。”
李昭清整理礼单的手指微微一顿。
她抬起头,见母亲眼底映着跳动的烛火,仿佛有万千心事在其中明灭。
“是,”她轻声应道,“到清明就该除服了。”
崔氏叹了口气,伸手为女儿拢了拢鬓角:“十七了...若不是为你祖母守孝,原该早两年就...”话说到一半又咽回去,只道,“你祖父近来咳嗽愈发重了,太医说开春前都得静养。”
李昭清垂下眼帘。
她明白母亲未尽之言。
若祖父真有不测,她作为嫡长孙女,少不得又要守上三年。
到时年过二十,便是太傅嫡女,说亲也要艰难了。
“女儿的婚事,但凭母亲做主。”
她声音平静,指尖却无意识地在礼单上划出一道浅痕。
崔氏眼底泛起些许欣慰,又掺着心疼:“这几年我也暗中相看过多家公子,觉着襄阳侯的独子沈旭最是难得。”
她仔细观察女儿神色,“那孩子不似寻常勋爵子弟,非要自己考功名。
去年秋闱中了举人,今年春闱也要下场。”
见女儿不语,崔氏又温声道:“襄阳侯夫人也是个和善人,昨日亲自送来年礼,还特意问起你呢。”
烛花忽然爆响,惊得帘外守夜的丫鬟打了个瞌睡。
李昭清依旧静静坐着,侧脸在灯影里像尊白玉观音。
只有交叠在膝上的双手,微微收紧了些许。
“母亲觉得好,”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雪落,“便是好的。”
崔氏见女儿垂首,眼底泛起些许笑意:“那沈家公子我去年在慈恩寺见过一回,”她故意顿了顿,见昭清指尖无意识捻着裙带,才慢悠悠道,“模样生得极好,眉眼有七八分似襄阳侯夫人,侯夫人年轻时可是京城第一美人呢。”
李昭清耳尖微微泛红,仍强作镇定地执壶添茶:“母亲…”声音却比平日软了三分,热水注入盏中时溅出几滴,在紫檀小几上洇开深色的痕。
崔氏见女儿羞了,便见好就收,转头唤道:“费嬷嬷,把东西拿来。”
贴身的老嬷嬷应声呈上个紫檀木描金盒子。
崔氏揭开盒盖,里头整整齐齐码着西叠契书:“这是新收的铺子,你拿去练练手。”
见女儿要推辞,她按住昭清的手,“先前只让你看账本,到底隔了一层。
如今真刀真枪管起来,才知道里头门道呢。”
李昭清细看契书,最上头是东街的“蕴香斋”,那是京城数一数二的香料铺。
接着是西市的“翰墨轩”书局,另有南门布庄和城北杂货铺各一间。
契书墨迹尚新,显是刚过户的。
“母亲...”她抬眼时眸中微光浮动,“这太贵重了。”
“傻孩子,”崔氏将契书推过去,“以后你嫁妆单子里的田庄铺面只会比这多五倍不止,如今不过让你先练着。”
崔氏指尖点在翰墨轩的契书上,“这书局离国子监近,常有学子来淘书。
你管铺子时也能让人打探下春闱的消息。”
最后这句话说得轻,却让昭清颊边刚褪的红晕又漫上来。
她仔细将契书理好:“女儿明日便派人去这些铺子瞧瞧。
只是若做得不好,母亲可要指点。”
“自然要指点。”
崔氏笑着替她扶正发簪,“只是记住,咱们这样的女儿家,管产业要不卑不亢。
既不能学那些商户斤斤计较,也不能当甩手掌柜,这底下人可最会看人下菜碟了。”
窗外雪声渐稀,更鼓敲过三响。
李昭清抱着檀木盒起身时,听见母亲轻声补了一句:“开春后襄阳侯府要办赏花宴,到时候你也去玩玩。”
“是,母亲。”
李昭清明白母亲的意思,说不得是崔氏要她亲自去相看沈旭一场,实在是费心了。
李昭清回到自己的院子,漱玉阁的地龙烧得正暖。
她褪去外衫坐在镜前,大丫鬟云黛轻轻拆解她发间的赤金簪。
温热的帕子敷上面颊时,她望着镜中模糊的容颜,忽想起母亲那句“京城第一美人”,耳根又隐隐发烫。
“小姐今日守岁累着了吧?”
云黛见她怔忡,手下动作放得更轻,“奴婢调了安神香,是照着您上回改的方子...”李昭清含糊应了声,任侍女们伺候着躺进锦被。
帐幔落下时,寝殿骤然安静,唯听见窗外残雪压断竹枝的轻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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