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南的晨雾,像一条湿冷的白练,缠绵地绕着山腰,迟迟不肯散去。
山坳里,默家村的土坯房在薄雾中若隐若现,潮湿的空气里混杂着泥土、牲畜粪便和柴火烟的气息——这是默锦从小闻惯了的、属于云南大山深处村庄的味道。
低矮的灶房里,光线昏暗。
默锦没烧柴火,用的是几年前打工回来买的二手电磁炉,锅里的米线汤“滋滋”地翻滚着,蒸汽模糊了她半边侧脸。
她今年不过二十九,眼角却己刻上了与年龄不符的细纹,眼底沉淀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和一丝淤青——那是昨晚争执留下的印记。
她下意识地抬手拢了拢洗得发白的棉质睡衣领口,粗糙的布料蹭过锁骨下方,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指尖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清晰地摸到几道新鲜的、肿胀的凸起——是方远昨晚失控时留下的指痕。
那痛感瞬间将她拽回昨夜:方远被酒精烧红的眼,喷着酒气的怒骂,还有他钳子般的大手,将她狠狠掼在冰冷的砖墙上……窒息般的恐惧和屈辱再次扼住了她的喉咙。
她猛地吸了口气,像要挣脱无形的束缚,目光投向紧闭的卧室门。
里面传出方远沉闷的鼾声,一声重过一声,敲打着清晨的寂静,也敲打着她紧绷的神经。
那声音让她胃里一阵翻滚。
视线转向那张床的小小角落。
女儿小雅蜷缩在印着小花的被子里,睡得正香。
五岁的小脸蛋在熹微的晨光中显得格外纯净安宁,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投下淡淡的阴影。
看着女儿,默锦麻木冰冷的脸上,才极其勉强地牵动了一下嘴角。
这丝苦涩的笑意,是她在这泥沼般生活里唯一的浮木,也是套在她脖子上最沉重的枷锁——为了小雅,为了给她一个“完整”的家,再多的苦,都得咽下去。
她叫默锦,一个被山岚困住的名字。
九十年代生在这片贫瘠却美丽的红土地上。
父亲在她小学西年级那年,一场急病,像山头的云,说散就散了。
母亲带着她改嫁。
继父王老栓,是个沉默寡言又固执的人,他的沉默里没有温情,只有对“拖油瓶”的漠视和不耐烦。
默锦记得很清楚,她的书桌靠着家里唯一的小窗,窗外能看到连绵的梯田和远山。
小学到初中,她的成绩单永远是寨子里最耀眼的。
老师们都说,她是读书的苗子,是飞出这大山的希望。
她自己也信。
多少个夜晚,她就着昏黄的灯泡,在继父不耐的咳嗽声和弟弟默磊(比她小三岁)的鼾声中,贪婪地啃着书本,仿佛那是通往外界的唯一阶梯。
然而,希望像山间的晨雾,太阳一晒就散了。
高中在几十里外的镇上。
学费、住宿费、生活费……像一座座无形的大山,压得母亲在王老栓面前抬不起头。
“女娃读那么多书有哪样用?
早晚是别家的人!
不如早点出去打工,帮衬家里,弟弟也默默不语,甚至他比默锦更加害怕继父!”
王老栓磕着旱烟袋,语气不容置疑。
母亲张了张嘴,最终只是红着眼眶,避开了默锦充满哀求的目光。
弟弟默磊,性子像温吞水,不争不抢,对这一切只是沉默地看着,眼神里对继父的恐惧却骗不了人。
默锦抗争过,哭过,甚至跪下来求过。
她拿出满墙的奖状,说可以申请补助,可以半工半读。
王老栓只是冷冷地瞥了一眼那些花花绿绿的纸:“补助?
补助能有几个钱?
工读?
心思都花在打工上,还读哪样书?
白糟蹋钱!”
最终,那张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被她死死攥在手里,揉成了一团,连同眼泪一起,无声地咽进了肚子。
她看着寨子里那些成绩远不如她的男娃背着书包继续去上学,心像被剜掉了一块。
辍学后,她跟着寨子里的小姐妹去了省城的电子厂。
她想自己不能读那就努力挣钱,存钱,让弟弟完成学业,可惜弟弟没考上高中。
流水线上的日子枯燥麻木,一眼看不到头。
她学会了用手机,刷到了山外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看到了同龄人在校园里的青春飞扬,心里的不甘像野草一样疯长,又被现实的冷水一次次浇灭。
后来,经人介绍,认识了邻寨的方远。
方远家在寨子里条件算中等,人看着也老实勤快。
母亲和王老栓都觉得是门好亲事。
她那时也累了,想着或许嫁了人,就能摆脱原生家庭的窒息,开始新的生活?
她带着一点微茫的希望和积攒的一点私房钱,嫁了过来。
“妈妈……”小雅含糊的呓语打断了默锦沉痛的回忆。
她慌忙低下头,搅动着锅里的米线,一滴滚烫的泪毫无预兆地砸在手背上。
她飞快地用袖子抹去,动作粗鲁。
新的生活?
呵。
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继续吞咽生活的苦果。
方远的“老实”在新婚不久就褪去了伪装,露出了骨子里的暴躁和控制欲。
生活的琐碎、经济的不如意、甚至她偶尔流露出的对山外世界的一丝向往,都能成为他拳脚相向的导火索。
她成了寨子里又一个被生活磨平了棱角、默默忍受家暴的年轻媳妇。
她带来的那点私房钱,早就贴补进了这个家,像水滴入沙漠,无声无息。
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难道就因为她没爹,因为是女娃,因为穷,就活该被剥夺读书的机会,活该被困在这大山里,活该忍受这些?
她看着自己因为常年劳作变得粗糙的手,看着锅里寡淡的米线,再听着卧室里那令人窒息的鼾声……一股深沉的、冰冷的绝望,连同脖颈伤处的刺痛,再次汹涌地将她淹没。
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熟悉的铁锈味,才勉强压住喉咙里那声几欲冲出的呜咽。
凭什么?
凭什么我的人生,从十年前就被剥夺了选择?
凭什么我的女儿,也要被困在这里?
窗外的山岚,似乎更浓了,像一层层厚重的枷锁,缠绕着这小小的院落,也缠绕着她看不到出口的未来。
但这一次,那声无声的“凭什么”,带着十年前被强行掐断的梦想的尖锐棱角,带着对女儿未来的深切忧虑,像一把淬了火的锥子,狠狠扎进了她麻木己久的心脏,留下一个滚烫的、无法忽视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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