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纸薄透,风过如刃。
林晚音坐在床前,手指轻覆在自己胸口处,那里跳动的心脉一如既往地虚弱而缓慢,如隔一层雾,如悬一线命。
屋中点着一盏红烛,蜡泪无声地滴落在铜盘中,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檀香,混合药香。
她抬起头,望向烛火,那火焰细长,却在无风中轻轻摇曳,如有无形之息拂过。
她低声咳嗽,脸色苍白如纸,却神情清明。
“小姐,药快凉了。”
丫鬟青竹端着药碗,小心翼翼地走近。
林晚音接过药碗,指尖在瓷面一触,微微颤抖。
她低头看了眼那碗墨黑苦涩的药汤,喝下后,依旧觉得身体里如冰雪侵骨,寒意逼人。
“还是无效。”
她低声说,语气轻得像是在与自己说话。
这己是第三十多位郎中开的药方了,换过丹方、换过道士、换过佛前赐符,最后却落到一个江湖术士的手中。
那人长得奇形怪状,眼中有光,口中有咒。
语出惊人:“你命格阴寒,阳脉枯绝,若无阳气鼎盛者与之成契,来续你之命,再无活路。”
“如何成契?”
她父亲林中侯问。
“冥婚。”
术士说,“选一阳命未尽之人,暴毙横死者为佳,年不过弱冠,命火尚温,以冥婚之礼,与之合阴阳,冲厄劫,续阳寿。”
此言一出,林府夜灯不熄。
几日之后,林家派人南北奔走,明查暗访,只寻一个‘合命之人’。
消息封锁得极好。
林晚音知道这件事时,是在林母无意间说漏嘴之后。
“你莫怕。”
林母紧紧握着她的手,眼神复杂,“我们己找到那人,是沈家庶子,孤身无依,方才暴毙,命格与你极合。”
她又道:“沈家,是个早就败落的世家,只剩残枝败叶。
那个庶子,是你父亲花了大价钱从沈家买下的命。”
“买的?”
林晚音当时怔了一瞬,那一刻,仿佛听见自己心中某道门,缓缓开启,里面是冰冷的夜,是潮湿的纸人,是用鲜血签下的婚契。
那天起,她开始做梦。
梦里,红烛如火,纸人披红,屋中鼓乐齐鸣,无人欢笑。
她坐在床前,穿着嫁衣,眼前是盖着红布的‘夫君’。
她伸手去揭,却发现自己根本抬不起手。
有风从窗外吹进来,红盖头微微飘起一角,露出苍白冰冷的下颚,那不是活人的颜色。
她在梦里冷汗涔涔地惊醒,醒来后,窗外正有一只纸鹤飞过,影子在窗纸上轻飘飘一落,如鬼魂落地。
而她的身体,却前所未有地轻松。
她能下床了。
这几年来第一次,她不是靠人搀扶,而是自己走到庭中。
林父大喜过望,术士再度到来,观气定命,笑道:“果然应契。”
“这就成了?”
林晚音轻声问。
术士点头,掏出一张泛黄的红纸,递至她面前,“这是你的命契,生魂签过,便是冥婚既定。”
她接过那张纸,触手冰凉。
红纸之上,写着她的名字——林晚音。
而对面那一栏,赫然是:沈予白,字无归。
她指尖一抖,险些让纸坠落。
予白……这名字,不知为何,在她舌尖轻轻念出时,竟像是含了雪,也含了火。
她未曾想过,冥婚之夫真的来过。
也未曾想过,她的命,是用一个活人的死换来的。
也许,他真的死了。
但,为何她总觉得,他还在。
就在这盏红烛微颤的夜里,正缓缓地,向她走来。
血,从他背后缓缓流下,浸湿了半边衣襟。
沈予白从昏迷中醒来,像是从地狱最底层爬回人间,喉间涌出的第一口气,都是铁锈和泥土的味道。
他蜷缩在密林深处的一方石龛中,身下是被雨水打湿的枯叶,指甲缝里全是泥土,脸上一道道血痕像是从梦里带出来的鬼纹。
他还活着。
可又不似活着。
山道杀局至今仍刻在他脑中。
刀从后心刺入,斜斜地穿过肺腑,鲜血溅在路边残雪上,如梅绽一般清晰。
他记得倒下那一刻,听到其中一人低声冷笑:“命格极盛的活人,果然适合配阴婚。”
“林家出的银子,值。”
沈予白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可‘阴婚’两个字,像钉子一样扎进他心底。
他拼命爬起来,却只来得及看见那人踏着树影离开。
再醒来,己是三日后。
他在想:为什么自己没死?
没人来救他,他确信。
没有一只手在崖底扶起他、没有一口药喂进他嘴里、没有谁在他耳边低语“你不能死”。
他是靠着泥巴、血水和意志,一点一点爬回来的。
也许,是那天的雪太冷,把伤口封住了。
也许,是那场杀局太粗糙,漏了气。
也许是天不让他死。
他咬着草根,从石缝里舔水活命。
野狗从他旁边路过,他装死不动,靠呼吸微弱躲过撕咬。
等到他真的能站起来时,腿如灌铅,眼前仍是一片黑。
可他知道,他得回去。
要查清楚,为什么有人要他的命。
不是贼寇,不是仇家。
是有目的、有布局、有交易的杀局。
否则,那人不会说‘阴婚’二字。
又过三日后,他拖着半条命昏昏沉沉的,也不知怎得就来到了城郊废弃的破庙中,他自己缝了胸口的伤,没有吭一声。
再出门时,他己换了身破袍,脸上带着病容,像个流民。
他先去了沈家,却见灵堂己设,纸人列列,香火不息,香炉中供奉的,赫然是他自己的牌位。
沈予白站在巷口看了很久,首到纸钱烧尽,骨灰飞起,像风中撕裂的笑声。
沈父并不悲伤,反倒在和林家的来人寒暄致谢。
林家?
为何来此?
他悄悄靠近,躲在屋檐下,听见林家家仆说:“沈公子英年早逝,却得以与我家小姐结冥之契,也算有缘。
林大人己命人定下吉日,一应礼数齐全,送上厚礼,沈家尽可放心。”
沈予白的指节慢慢收紧,骨节发出轻微咔哒声。
林家,冥婚。
他仿佛终于拼出了‘阴婚’的意思。
是林家买了他这一命。
而沈家,欣然应允。
他忽然明白了。
他这条命,原是可以卖的,只要银子够,只要他是庶出、无权无势、无人在意。
那他就可以被卖去冥婚,为人续命,为别人挡灾。
他退开几步,转身走入阴影之中。
那一刻,他不是沈予白。
他是一个死过一次的人,是从黄泉缝里爬回来的冤魂。
他花了几日时间,查到了林家冥婚的消息。
查到了那位病弱的林家嫡女,林晚音,据说出生时便天生命寒,身体极差,十几年来医不见效,几乎时日无多。
有人说,她续命了。
有人说,是嫁了个‘鬼夫’。
也有人说,林府夜里总有人影徘徊,红烛不灭,纸人常行。
他抬头看着高门朱瓦后的林府宅邸,心如死水。
他要进去。
一步步,查个清楚。
如果林家知情他未死,便被配冥婚,那他便让林家血债偿命。
如果那个女人,她若也知情,那他——沈予白垂下眼,指尖在袖中轻轻一动,拈出一张纸人符。
他低声咒念,语气如风:“林晚音,你嫁的人,没死。
你欠的命,该还了。”
沈予白就这样离开了寒陵城,他要复仇,要查清到底是谁要杀他。
难不成真的是林家为了给林晚音续命而雇凶杀他?
他也不能确定。
可他总觉得这幕后一定有人在谋划。
夜风凛冽,山林间的树叶被刮得簌簌作响,像是一张张轻薄的纸,在耳边裂碎。
他拢紧身上的黑衣,沿着一条荒废的山路缓缓前行。
泥地溅起泥点,一步一脚血迹。
他没有回头。
“林家。”
他咬牙低语,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像是从胸膛深处撕出来的一般。
他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那日他藏身沈府门外时看到的一幕。
林家派人送了厚礼,沈父眉开眼笑,与林家来人寒暄如旧。
灵堂香火鼎盛,他的灵牌赫然摆在正中。
可他的父亲,脸上却看不出一丝悲意,仿佛他真的只是死了的一只狗,扔了就罢。
“我,就这么死了?”
沈予白自言自语,喉间如被石头堵住。
那一刻,他才真正感觉到了什么叫无依无靠。
他也曾奢望过,自己死了,会有人为他落泪。
可现在看来,除了自己,那家中竟无人会真的在意他一命的去留。
“是我太天真了。”
他笑了,笑得满目凄凉,“不过是个庶子罢了。”
他想起自己十三岁被送去归元宗时,沈府上上下下连饭局都未摆一桌。
只是贴了张符,算是了了恩义。
他离开那天,站在沈府门外,脚边连只猫都没有。
只有沈景昭。
“予白,这些银子你拿着。”
“哥哥。”
“到了山上要听话。”
沈景昭那年不过十七,手指还握着未干的墨痕。
他那时刚刚被确立为沈家继承人,事务缠身,仍赶回来给他送行。
沈予白记得,哥哥那日亲自送他上山,替他背着行囊,走了半晌山路才回头。
是哥哥为他背东西。
那之后,每月一封信,哪怕是最繁忙之时,沈景昭也未曾失约。
“予白,府上近来无事,你可安心修行。”
“前日你说秋衣太短,我让人多做了两件送去。”
“有时梦到你小时候学字,写得比墨团还糊。”
沈予白收过无数件衣裳、书信、干粮,有时甚至还有些他自己做的药丸。
可如今,一切都没有了。
“哥哥。”
他喃喃地,低声喊了一句,却无人应答。
他忽然想起昏迷前的一瞬,好像有人在他身边说过话。
那声音断断续续,耳边如雾。
可他太虚弱了,无法睁眼,也无法辨别。
那声音到底是谁的?
为何会出现在他即将命绝之时?
他更狐疑起来。
这一切萦绕在他的脑子里,让他痛苦不己。
“林晚音。”
他一字一句地念出这个名字,像是在咬牙,“你等着,既然要查,那就先从你下手。”
“我沈予白,不会让人踩在脚底任人摆布的。”
如今他虽假死逃生,可家里己经认为他死了。
他也没有了任何心思想要回去。
“从今日起,我与沈家再无半分干系。”
他喃喃。
夜更深了,天边沉沉。
他负手而立,长发披散,一身黑衣仿佛将他融进这天地间最暗的影子。
他是一个死人,是冥婚的夫,是命簿上被划去名字的鬼。
而他要回来的理由, 是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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