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头遍时，刘凌云就醒了。
不是被吵的——在西南这处叫“乱石坡”的山村里，鸡叫、狗吠、晨雾裹着的鸟啼，早成了他耳朵里的背景音。
他醒，是因为枕头底下那团硬邦邦的东西硌着腰了。
手往下一摸，指尖触到糙得磨人的布条，心里立刻软下来。
是他的布球，用爷爷生前穿旧的蓝布褂子撕成条，一圈圈缠在晒干的葫芦瓢上，外层又绕了三圈编筐用的麻绳，沉甸甸的，像揣着块暖乎乎的石头。
“凌云！
醒了没？
灶上熬了红薯粥，赶紧起来割猪草！”
奶奶的声音从灶房飘过来，带着柴火的烟火气，还夹杂着“噼啪”的柴火炸裂声。
刘凌云应了声“晓得了”，却没立刻起身。
他把布球抱在怀里，盯着房梁上垂下来的旧蛛网发呆。
昨天下午在晒谷场，他试着用这布球颠了八下——比前天多三下，比大前天多五下。
王大爷说了，要是今天能颠到十下，就教他用脚内侧推球，那是“正经踢球的法子”。
王大爷是村里唯一懂球的人，年轻时在镇上中学当体育老师，据说还带着学生踢过“地区赛”。
去年秋收后，刘凌云在晒谷场用布球追着鸡跑，被王大爷撞见，老爷子没笑他，反而蹲下来捏了捏布球：“小子，球得用脚‘养’，不是用手‘抱’，想不想学颠球？”
从那天起，刘凌云就把王大爷的话当圣旨。
他麻溜地穿好衣服——粗布褂子洗得发蓝，袖口磨出了毛边，裤脚卷到膝盖，露出小腿上几道浅褐色的疤，是上次上山割草被荆棘划的。
刚摸起墙角的镰刀，就听见院坝里传来熟悉的喊声：“凌云！
凌云！”
是柱子，隔壁家的发小，比他小半岁，天天追着他要“学踢球”。
刘凌云掀开木门，就看见柱子举着个破皮球站在院坝里。
那皮球是柱子爸从镇上废品站淘来的，表皮掉了一半，露出里面的橡胶，一拍就“噗噗”漏气，却被柱子当宝贝似的抱在怀里。
“你咋这么早？”
刘凌云把镰刀扛在肩上，顺手抓了个挂在屋檐下的红薯窝头。
“我妈让我跟你一起割猪草，割完去晒谷场！”
柱子跑过来，眼睛亮闪闪的，“昨天你颠球那姿势，我偷偷学了，你看——”说着就把破皮球往地上一扔，抬脚想颠，结果球首接滚到了院坝角落的鸡窝边，惊得老母鸡扑棱着翅膀叫起来。
刘凌云“噗嗤”笑出声：“你那叫‘踢皮球’，不是‘颠球’。
王大爷说，颠球得用脚内侧，轻轻碰，像哄小娃娃似的。”
“那你今天再颠给我看呗？”
柱子跑过去捡球，皮球沾了圈鸡粪，他也不嫌弃，在衣服上蹭了蹭就抱回来，“要是你能颠十下，我把我爸昨天给我的那颗水果糖分你一半！”
“真的？”
刘凌云眼睛也亮了。
水果糖是稀罕物，去年过年他才吃过一颗，甜得能让他回味半个月。
“骗你是小狗！”
柱子拍着胸脯保证，又挠了挠头，“不过得先割完猪草，我妈说了，要是猪草不够，晚上不准我出来玩。”
两人扛着镰刀，踩着晨雾往村后的坡地走。
乱石坡的路不好走，全是碎石子和露出来的树根，刘凌云走得熟，时不时要拉柱子一把。
晨雾还没散，绕在半山腰，把远处的竹林裹得朦朦胧胧的，空气里全是青草和泥土的味道。
“凌云，你说城里的足球场，是不是跟咱们晒谷场一样大？”
柱子突然问，踢着脚下的小石子。
“不知道。”
刘凌云摇摇头，“但王大爷说，城里的足球场是‘长方形’的，边上还有白线条，不像晒谷场，是圆的，还堆着稻草垛。”
“那城里的球，是不是都是新的？
不像我的球，老漏气。”
柱子又问，声音里带着点羡慕。
刘凌云没说话，心里却想起王大爷手机里的照片——去年王大爷去县城看病，拍了张县城中学足球场的照片，绿油油的草皮，白色的线条，还有个崭新的足球门，看得他眼睛都首了。
王大爷说，那叫“人工草皮”，踩上去软乎乎的，不像晒谷场的土，一到下雨天就泥泞。
“等我以后有钱了，就给村里修个足球场，跟县城一样的！”
刘凌云突然说，声音不大，却很坚定。
柱子愣了一下，接着使劲点头：“好啊好啊！
到时候你教我踢球，咱们也像电视里那样，踢‘比赛’！”
两人说着话，就到了割猪草的坡地。
这里的猪草长得旺，绿油油的，没过脚踝。
刘凌云放下镰刀，蹲下来就割，动作麻利——他从六岁就开始割猪草，左手抓草，右手下刀，“唰唰”几下就是一把，很快就堆了一小堆。
柱子没他熟练，割了没一会儿就喊手酸：“凌云，歇会儿呗？
我胳膊都抬不起来了。”
刘凌云看了看天，晨雾散了些，太阳刚爬上山顶，把坡地照得暖融融的：“再割一会儿，割满一背篓就走，不然下午晒谷场人多，没地方练球。”
柱子只好叹口气，继续割。
没割几下，他突然指着远处喊：“凌云！
你看！
是王大爷！”
刘凌云抬头一看，果然看见王大爷扛着锄头，慢悠悠地从坡地那头走过来。
老爷子穿着件灰色的旧中山装，头发花白，却精神得很，看见他们俩，笑着挥了挥手：“两个小子，这么早来割猪草？”
“王大爷！”
刘凌云和柱子异口同声地喊，赶紧跑过去。
“您也来下地啊？”
刘凌云问。
“地里种的玉米该除草了，过来看看。”
王大爷放下锄头，指了指刘凌云怀里露出来的布球，“昨天颠到八下，今天有把握颠十下不？”
刘凌云脸一红，有点不好意思：“还没试，等割完猪草去晒谷场练。”
“有志气。”
王大爷点点头，又蹲下来，捡起地上的小石子，在泥地上画了个圈，“颠球不光是用脚，还得用眼睛看、用腰找平衡。
你看，球下来的时候，别慌着抬脚，先看清楚落点，腰稍微弯一点，脚内侧轻轻迎上去，像这样——”老爷子边说边做动作，虽然没球，可那姿势，一看就很“专业”。
刘凌云看得认真，连柱子都忘了喊累，凑过来看。
“记住了？”
王大爷问。
“记住了！”
刘凌云使劲点头。
“好，那下午晒谷场见。”
王大爷拍了拍他的肩膀，“要是能颠到十下，我再教你个新动作，叫‘停球’，比推球还重要。”
刘凌云心里更热了，割猪草的速度都快了不少。
没一会儿，两人就割满了背篓，背着往家走。
路过村头的小卖部时，柱子突然停住脚，盯着玻璃柜里的东西看。
刘凌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是一板水果糖，花花绿绿的，在太阳底下闪着光。
“你说的水果糖，就是这个？”
刘凌云问。
“嗯！”
柱子点头，又有点沮丧，“不过我妈说了，除非我这个月都好好割猪草，不然不给我买。”
“没事，等我学会停球，王大爷说不定会夸我，到时候我让奶奶给我买，分你一颗。”
刘凌云拍了拍柱子的肩膀。
柱子立刻笑了：“真的？
那你可得好好练！”
回到家，奶奶己经把红薯粥盛好了，还炒了盘咸菜，放在院坝的石桌上。
刘凌云放下背篓，洗了手就端起碗喝——粥熬得稠稠的，甜丝丝的，就着咸菜，能喝两大碗。
“慢点喝，别噎着。”
奶奶坐在旁边纳鞋底，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眼里满是笑意，“下午还去晒谷场？”
“嗯，王大爷说我要是能颠到十下，就教我停球。”
刘凌云嘴里塞满粥，含糊地说。
“别玩太晚，傍晚要下雨，记得把晒在院坝里的玉米收了。”
奶奶叮嘱道。
“知道啦！”
吃完饭，刘凌云把布球揣在怀里，就要往晒谷场跑。
刚走到院门口，就看见柱子背着破皮球跑过来：“凌云，等等我！
我跟我妈说了，下午跟你一起去晒谷场！”
两人并肩往晒谷场走，村里的狗跟在他们身后跑，摇着尾巴。
路过李婶家时，李婶正在门口喂鸡，看见他们就笑：“凌云又去练球啊？
昨天我家娃说，你颠球能颠八下，比镇上中学的学生还厉害！”
刘凌云脸一红，赶紧拉着柱子跑：“李婶再见！”
晒谷场在村子中间，是块方圆几十米的平地，边上堆着几垛稻草，中间光秃秃的，被太阳晒得硬邦邦的。
这是村里最热闹的地方，白天有人晒粮食，傍晚有人乘凉，到了周末，还会有人在这里下棋、打牌。
刘凌云和柱子到的时候，晒谷场还没人。
刘凌云把布球放在地上，深吸一口气，想起王大爷早上教的动作——腰弯一点，看落点，脚内侧轻轻迎上去。
他抬起右脚，轻轻碰了一下布球。
球往上弹起，不高，刚好到膝盖。
他又用左脚内侧碰了一下，球又弹起来。
一下，两下，三下……柱子在旁边数：“西、五、六、七……八！
九！
十！”
“十下！
凌云你颠到十下了！”
柱子兴奋地跳起来，差点把手里的破皮球扔出去。
刘凌云也高兴得咧嘴笑，刚想再颠一下，布球却没接住，滚到了稻草堆边。
他跑过去捡，刚弯腰，就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不错啊，小子，真颠到十下了！”
是王大爷！
老爷子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晒谷场边上，手里还拿着个旧足球——那是去年王大爷从县城带回来的，表皮有点磨损，却还能踢，是村里最“金贵”的球。
“王大爷！”
刘凌云跑过去，眼睛盯着那个旧足球，挪不开眼。
“想不想试试这个？”
王大爷把足球扔给他。
刘凌云赶紧伸手接住，足球比他的布球轻，却更圆，摸起来滑滑的，心里又惊又喜：“能……能行吗？”
“怎么不行？”
王大爷笑着说，“你先试试颠这个，比布球好颠，要是能颠到五下，我就教你停球。”
刘凌云抱着足球，走到晒谷场中间，深吸一口气。
他想起刚才颠布球的感觉，抬起右脚，轻轻碰了一下足球。
足球弹起来，比布球高一点，他赶紧用左脚内侧接——“啪”的一声，球没接住，滚了出去。
“别急，”王大爷走过来，“这个球比你的布球轻，弹得高，你得把脚抬得再高一点，注意力集中。”
刘凌云点点头，捡起足球，重新试。
这次，他更小心了——右脚碰球，球弹起，左脚赶紧迎上去，一下，两下，三下……“五下！
凌云你颠到五下了！”
柱子在旁边喊，比自己颠到还高兴。
王大爷也鼓起掌来：“好！
好！
有天赋！
现在，我教你停球——你看，球过来的时候，别硬接，脚稍微往下压一点，像这样……”刘凌云看着王大爷的动作，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又紧张又兴奋。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的“踢球”，不再是追着球跑的瞎玩，而是真正的“练球”了。
远处的山风吹过来，带着稻草的香味，晒谷场边的狗叫了两声，柱子抱着破皮球，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刘凌云握紧手里的足球，心里突然冒出个念头：以后，他要在更大的场地上踢，要踢真正的足球，要让更多人看到他踢球的样子。
这个念头，像颗种子，落在了他心里，带着泥土的温度，慢慢发了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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