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冷雨，敲打着美术馆巨大的玻璃幕墙，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声响。
像是为馆内正在进行的盛大开幕式奏响一曲格格不入的背景乐。
许念缩在展厅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身上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黑色连衣裙几乎要融进阴影里。
她手里捧着一杯早己不再冒热气的香槟，指尖冰凉。
周围是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世界，那些她永远无法真正融入的繁华与喧嚣。
她是作为作品入选的艺术家之一被邀请来的。
但她的位置，显然被主办方安排在了距离核心圈最远的地方。
没人注意到这个沉默寡言的年轻女孩，除了她的作品——一座名为《缚》的青铜雕塑。
扭曲挣扎的人形被冰冷的金属线条缠绕，透着一股无声的绝望。
与展厅内其他或明媚或抽象的作品显得格格不入。
“啧，这作品……看着真让人不舒服。”
有低语声隐约传来。
许念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她习惯了这种评价。
就在她准备将酒杯放下，提前离开这片令人窒息的浮华时。
一股无形的、极具压迫感的气场忽然笼罩了她所在的角落。
交谈声似乎瞬间低了下去。
她下意识地抬头，撞进了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
男人站在几步开外，身姿挺拔如松，裁剪精良的黑色西装衬得他肩宽腰窄。
气质矜贵又疏离。
他并没有在看她，而是微微侧头，凝视着那座《缚》。
灯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俊美得如同雕塑，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许念认得他——陆允琛，陆氏集团的掌舵人，本次展览最大的赞助商。
一个名字就代表着权势和财富的男人。
他看得那样专注，眉心微蹙，像是在透过那冰冷的青铜，审视着什么。
许念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不是因为他显赫的身份和出众的容貌。
而是因为他看着她的作品时，那种仿佛能穿透灵魂的目光。
突然，他转过了头，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试图将自己藏得更深的她。
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足足有三秒。
那三秒钟，许念感觉自己像被剥开了所有伪装，无所遁形。
他的眼神锐利如刀，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情绪，像是惊讶，像是探究。
更深处，似乎翻涌着一丝她看不懂的痛苦。
然后，那所有的情绪迅速褪去，只剩下冰冷的淡漠。
他朝她走了过来，步伐沉稳，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人的心尖上。
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因他的靠近而变得稀薄。
他在她面前站定，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了她。
“这件作品，”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却听不出任何情绪，像冰凉的玉石相击。
“是你的？”
许念捏紧了指尖，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点了点头。
“是，陆先生。”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她的脸上，这一次，是毫不避讳地打量。
从她微乱的发梢，到清澈却带着疲惫的眼睛。
最后停留在她因为紧张而微微抿起的唇上。
他的眼神骤然深了一下，像是透过她，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许念感到一阵莫名的不安。
“名字。”
他吐出两个字。
“许念。”
“许念……”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从他唇齿间念出，带着一种冷冽的韵味。
“很好。”
他留下这两个意味不明的字，甚至没有再看那雕塑一眼，便转身离开了。
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兴之所至的短暂驻足。
首到那强大的压迫感远离，许念才缓缓松了一口气，后背竟惊出了一层薄汗。
她不明白那句“很好”是什么意思。
但很快，她就明白了。
开幕式结束后不到二十西小时。
一位自称是陆允琛特别助理的男人找到了她租住的老旧公寓。
助理西装革履，表情公式化，递给她一份文件。
“许小姐，陆先生很欣赏您的才华。
这是一份赞助协议，陆氏集团将为您提供未来三年所有的创作资金、最好的工作室以及国内外展览资源。”
助理的语气平静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商业合作。
许念愣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天上掉馅饼的事，她从不相信。
她快速翻阅着那份条款优厚得不可思议的协议，首到看到最后一项附加条件——“甲方（陆允琛先生）有权要求乙方（许念小姐）在必要时间内提供‘陪伴’，乙方需尽力配合，包括但不限于出席特定场合、与甲方共同用餐等。
甲方将确保乙方的安全与尊严，但乙方需遵从甲方的合理要求。”
“陪伴”两个字，被打印得清清楚楚，却透着一种暧昧又冰冷的寒意。
许念的心脏猛地一沉。
“这是什么意思？”
她的声音有些发颤。
助理推了推眼镜，语气依旧平稳。
“字面意思。
许小姐，陆先生能给您别人奋斗一生都可能得不到的平台和资源。
而您需要付出的，只是一点点‘时间’。”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许念身上廉价的衣物和这间狭小简陋的公寓，意有所指。
“据我们了解，您母亲的病情需要持续的治疗费用，而您目前的作品销售情况，似乎并不乐观。”
许念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母亲的病，是她最大的软肋。
高昂的医药费像一座大山，几乎要将她压垮。
她没日没夜地接零活、做设计，却依旧捉襟见肘。
那份协议，像是一个闪着金光却镶嵌着铁刺的囚笼，就摆在她的面前。
她想起陆允琛昨天看她的眼神，那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的目光。
她忽然明白了。
那份“欣赏”，那份“很好”，从来不是给她的作品，也不是给许念这个人。
而是给她这张……偶然间或许神似某位故人的脸。
冰冷的屈辱感和巨大的现实压力交织在一起，几乎将她撕裂。
窗外，雨又开始下了，淅淅沥沥，像是绝望的呜咽。
她看着协议上陆允琛那份强势又冷漠的签名，又想起医院催缴费用的通知单。
良久，她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拿起了笔。
笔尖落在纸面上，划下第一个笔画时，冰凉的泪水终于忍不住，从眼眶滚落。
砸在“乙方签字”那一栏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水渍。
她知道，她签下的不是通往艺术殿堂的阶梯。
而是一份出售自己的契约，一份成为别人影子的卖身契。
囚笼的门，在她身后，缓缓关上。
（第一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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