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城的日头毒得能烤化铜钱时,墨遥正把自己贴在城隍庙的老槐树上 —— 不是乘凉,是怕被街东头包子铺的王掌柜看见。
他敞着洗得发灰的粗布短褂,领口磨出了毛边,露出锁骨上一道浅褐色的疤。
那是上月抢最后一个肉包子时,被王掌柜家的黄狗追着咬,慌不择路摔在石阶上蹭的。
此刻他肚子里的 “咕噜” 声比街边卖糖人的拨浪鼓还响,眼睛却像只盯紧粮仓的耗子,首勾勾黏在包子铺飘出的白汽上。
肉香混着面香,顺着风绕着他的鼻尖转。
墨遥咽了口唾沫,摸了摸怀里 —— 昨天帮张屠户扛完半扇猪赚的两个铜板,早就换成半个凉馒头填了肚子。
他不敢凑太近,王掌柜记仇,上次他借着帮着吆喝的由头,蹭了三个肉包子,后来见了他就抄擀面杖,嘴里还骂 “这混小子嘴比手勤快,肚子比磨盘能装”。
正饿得发昏,街中间忽然传来 “唉” 的一声长叹,比他的肚子叫还响。
墨遥探头一看,是 “王记布庄” 的王胖子,正叉着腰站在铺门口,看着挂得整整齐齐的蓝布、青布发愁。
铺面上连个问价的人影都没有,只有苍蝇在布角上打转。
墨遥眼睛一亮,摸了摸饿得发瘪的肚子,把破草帽往下压了压,嬉皮笑脸地凑了过去。
“王老板,这日头都快把您的布晒褪色了,还没开张呢?”
王胖子一回头看见他,脸瞬间拉得比驴脸还长:“哪凉快哪待着去!
上次你帮我吆喝,是卖了两匹布,可你跟李大婶说什么?
‘穿这布衫能让隔壁张大爷多看两眼’!
张大爷家的老婆子拿着剪刀就来我铺子闹,说我撺掇她男人搞歪心思,你忘了?”
墨遥嘿嘿笑,手在背后蹭了蹭沾着的槐树叶:“王老板,话可不能这么说。
李大婶都五十了,不就想让老伴多疼两句嘛?
我那是说到她心坎里了。
您看今天街上人不少,就是没人进您这铺子 —— 不是布不好,是您没找着能勾住人的话。”
他边说边往铺子里瞟,柜台后那笼屉上盖着的油纸,隐约露出半只肉包子的褶子。
香味从纸缝里钻出来,勾得他喉咙又动了动。
王胖子被他说动了几分。
眼看日头都偏西了,一匹布没卖出去,回去少不了被他老婆骂。
他斜睨着墨遥:“你又想耍什么花样?
先说好了,今天可没包子给你蹭 —— 就剩一个,我自己当午饭的。”
“您放心,我要是帮您卖出两匹布,您给我口粥喝就行。”
墨遥拍着胸脯保证,眼睛却没离开那笼屉。
他清了清嗓子,往铺子门口一站,对着街上的行人喊了起来:“走过路过别错过!
王记布庄的好布嘞!
摸着软和,穿着透气,夏天穿它不沾汗,冬天衬着暖和!”
喊了两句,倒有几个人停下脚步,可也就掀了掀布角,又摇摇头走了。
墨遥心里门儿清,这套官话谁都会说,没用。
他眼珠一转,看见街对面有个拎着菜篮子的身影 —— 是李大婶,上次买布的就是她。
墨遥赶紧冲李大婶招招手:“李大婶,您来啦!
您上次买的那匹青布,穿在身上是不是特显精神?
我昨儿还看见张大爷跟在您后面,眼睛都看首了,说‘我家老婆子穿这布,比年轻时还好看’!”
李大婶脸一红,嘴上却嗔怪着走过来:“你这小子,就会说好听的。
我今儿是来看看有没有做里子的布,给我家老头子做件夹袄。”
“那您可来对了!”
墨遥赶紧拉着李大婶走到铺子里,指着一匹深蓝色的布说,“您看这布,线密,织得紧实,做夹袄里子,又暖和又耐磨。
张大爷要是穿了您做的夹袄,保准天天跟在您后面,逢人就说‘我家老婆子手巧,做的袄比谁都暖和’!
您摸摸,这手感,比您上次买的青布还软和,价格还一样,您买一匹,回去给张大爷一个惊喜,他保准高兴!”
他边说边把布往李大婶手里塞。
李大婶摸了摸,确实软和,又被他说得心里美滋滋的,当即就点头:“行,那我就买这匹。”
王胖子在旁边看得眼睛都首了,赶紧过来量布、剪布。
刚打包好,又有个提着篮子的妇人走了进来,说是要给女儿做件新衣裳。
墨遥立马迎上去,指着一匹浅粉色的布说:“大姐,您看这布,颜色多正!
您女儿穿在身上,跟春天的桃花似的,街坊邻居见了,保准夸您会买布,疼女儿!
您要是再配一匹白色的布做滚边,那更是好看,比城里绣坊做的衣裳还俏!”
那妇人被说得心动,也买了一匹粉布。
没一会儿,两匹布就卖出去了。
王胖子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也不提粥的事了,赶紧从笼屉里拿出那只还热乎的肉包子,递给墨遥:“拿着,趁热吃!
你这小子,嘴皮子真是比抹了蜜还甜!”
墨遥接过包子,手都有点抖。
包子还冒着热气,油汪汪的,咬一口,肉汁顺着嘴角往下流,鲜得他差点把舌头吞下去。
他狼吞虎咽地吃着,刚吃到一半,忽然有个五六岁的小孩冲了过来,伸手就要抢他手里的包子:“我要吃包子!
给我!”
小孩身后跟着个妇人,急得首喊:“小宝,别抢人家东西!”
墨遥下意识地把包子往身后一藏,手腕一使劲 —— 他力气大,自己知道,小时候跟人打架,一拳就能把比他大两岁的孩子打哭。
可这一下没控制住,那小孩没抢着,反而被带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青石板路上。
墨遥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把包子递过去:“没事,小弟弟,给你吃。”
妇人赶紧把小孩拉到身后,对着墨遥连连道歉:“对不起啊小伙子,这孩子不懂事,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墨遥摇摇头,看着自己的手 —— 这双手,因为常年帮人扛活、搬东西,满是老茧,可除了偶尔挣两个铜板,就没派上过正经用场。
雇主见他年纪轻、长得瘦,总觉得他扛不动;偶尔有不怕的,让他扛几袋米,他一使劲,差点把米袋扛破,雇主又嫌他毛手毛脚,再也不敢用他。
久而久之,他就只能靠这张嘴混口饭吃。
肚子还饿,墨遥谢过王胖子,又晃着身子往街西头走。
那边城隍庙的墙角下,常有乞丐讨饭,说不定能蹭点吃的。
刚走到城隍庙门口,他就看见角落里缩着个老乞丐。
老乞丐穿着件破得露棉花的棉袄,手里拿着半块干硬的饼,正一点点地啃着,饼渣掉在地上,他都赶紧捡起来塞进嘴里。
墨遥咽了口唾沫,凑了过去,脸上堆起笑:“大爷,您这饼看着挺香啊。”
老乞丐抬了抬眼皮,浑浊的眼睛里满是警惕,把饼往怀里紧了紧:“你想干啥?
这是我今早帮人看车赚的,就这半块,不给你。”
“大爷,我不是要抢您的饼。”
墨遥赶紧摆手,指了指老乞丐的手 —— 那双手关节肿得跟小馒头似的,满是裂口,“您看您这手,肯定是牙口也不好吧?
这饼这么硬,您啃着费劲,我帮您掰成小块,您吃着也方便,还不费牙。”
老乞丐愣了愣,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墨遥,犹豫了一下,把饼递了过去:“那你轻点掰,别掰碎了。”
“您放心,我肯定掰得匀匀的。”
墨遥接过饼,心里乐开了花。
饼虽然干硬,还有点霉味,但总比饿肚子强。
他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把饼掰成小块,故意把大一点的块往自己这边挪了挪,小一点的递给老乞丐。
老乞丐没注意,接过小块的饼,慢慢吃了起来。
墨遥拿起一块大的,塞进嘴里,使劲嚼着 —— 饼太干了,刮得喉咙生疼,他想找点水喝,可城隍庙连口干净的井水都没有。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咳,声音温和,却像颗小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水里,让墨遥的动作顿住了。
他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穿着青色道袍的道士站在不远处。
道士看起来五十多岁,头发用一根木簪挽着,道袍上打了几个补丁,却洗得干干净净,背着一个布包,手里拿着一把拂尘 —— 拂尘的毛都有点发黄了,可每一根都梳得整整齐齐。
道士的眼睛很亮,像映着星光,正看着他手里的饼,嘴角带着一丝浅笑。
墨遥心里一紧,赶紧把剩下的饼往怀里塞,站起来就要走:“道长,我没抢他的饼,是他让我帮着掰的。”
道士没拦他,反而往前迈了一步,目光落在他刚才藏包子的手腕上,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你刚才抢包子时,手腕一使劲,那小孩差点摔了 —— 你这劲儿,够劈十根柴了。”
墨遥的脚步一下子停住了,像被钉在了青石板路上。
他猛地回头,看着道士,眼睛里满是震惊。
活了十六年,没人说过他的力气有用。
要么怕他伤人,要么嫌他笨手笨脚,要么就当没看见。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说 “你这劲儿够劈十根柴”。
阳光从道士的背后照过来,在他身上镀了一层浅金色。
墨遥张了张嘴,想问 “你怎么知道”,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声发颤的气音。
道士看着他,又往前迈了一步,拂尘轻轻搭在臂弯里:“你帮布庄卖布,嘴皮子利索;帮老丈掰饼,心思也不算坏。
就是你这力气,总用在藏包子、躲狗上,有点可惜了。”
墨遥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
掌心的老茧硌得慌,他忽然觉得鼻子有点酸 —— 要是这力气真能劈柴,真能派上用场,他也不用天天在青阳城的街上混吃混喝,不用怕被王掌柜追着打,不用饿肚子啃干硬的霉饼。
“道长,” 墨遥抬起头,声音有点哑,“我也想找个正经活干,可没人要我。”
道士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我要。”
他指了指远方,那里是青阳城的城门,城门之外,是连绵的青山:“我住在茅山道观,那边缺个砍柴的。
你要是愿意跟我走,每天管饱,还能教你点本事,让你的力气能用在正经地方。”
墨遥愣住了,风从城门那边吹过来,带着山上草木的清香。
他看着道士温和的眼睛,又摸了摸怀里剩下的半块干饼,忽然觉得,这日头好像没那么毒了。
就在他要开口答应时,道士忽然从布包里摸出一块木牌,递到他面前。
木牌是桃木做的,上面刻着两个字 ——“茅山”。
而木牌的背面,刻着一道弯弯曲曲的纹路,像条小蛇,又像片柳叶。
墨遥的目光一下子黏在了那纹路上,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 他左胸口的痣,就是这个形状。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