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但势头稍歇,不再是先前那般毁天灭地般的狂暴。
风的嘶吼也疲惫了,化作断断续续的呜咽,如同受伤野兽的悲鸣。
苏浅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因脱力而不住地颤抖,汗水和雨水混在一起,让她感觉自己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痛感,仿佛要将肺腑撕裂。
屋子里的空气变了。
不再是她熟悉的、由数百种草药气息交织而成的安宁味道。
一股强烈的、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混杂着湿泥的土腥,蛮横地侵占了每一寸空间。
这气味,是那个躺在地上的男人带来的。
他是风雨的化身,是野兽的具象,是被她亲手从那个狂暴的世界里,拖入自己这个小小孤岛的入侵者。
地上,一道蜿蜒的、混杂着泥水的血痕,从门口一首延伸到屋子中央,像一道丑陋的疤痕,刻在了她这间一尘不染的医庐里。
她到底……做了什么?
方才凭着一股血气之勇做出的决定,此刻在肾上腺素褪去之后,化为了冰冷的、彻骨的恐惧,一点点啃噬着她的理智。
她看着那个男人,他像一具尸体般静静地躺着,对周遭的一切毫无知觉。
可苏浅却觉得,他是一座休眠的火山,随时可能喷发,将她连同这个小小的杏林轩烧成灰烬。
不行,不能就这么放着。
苏浅晃了晃有些发昏的脑袋,强迫自己站起来。
她的腿脚发软,几乎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
她扶着墙,一步步挪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冷水,狠狠泼在自己脸上。
刺骨的冰凉让她混沌的大脑瞬间清醒了几分。
她是个大夫。
在病人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她都不能停下。
这是原则,也是她给自己设下的,无法挣脱的枷锁。
她走到男人身边,蹲下身,开始着手处理这个“麻烦”。
首先,必须把他弄到那张专门用来给病人躺卧的木榻上去。
她试着去拖拽男人的手臂,但对方沉重的身体纹丝不动。
她咬了咬牙,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连拖带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将他挪上了木榻。
做完这一切,她己经累得头晕眼花。
油灯被移到了木榻边。
昏黄的光线下,她终于可以仔细审视这个不速之客。
她先用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他身上那套早己被血水和泥浆糊住的衣物。
布料的质地极为考究,是她从未见过的暗纹锦缎,即便在如此狼狈的状态下,依然能看出其不凡的价值。
这绝非普通江湖人士所能拥有的。
随着破烂的衣物被层层剥离,男人的身体也完全暴露在灯火之下。
那是一具伤痕累累,却也充满了力量感的躯体。
肌肉线条流畅而结实,如同山间的猎豹,蕴含着惊人的爆发力。
除了背后那道深可见骨的剑伤外,他的胸前、手臂、侧腹,还遍布着大大小小数十道新旧不一的伤痕。
有刀伤,有剑伤,甚至还有几处像是被某种利爪抓挠过的痕迹。
这是一个……从刀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
苏浅的目光落在他紧握的右手上。
那只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但掌心和指腹却布满了厚实的老茧。
那是常年握持重物……不,是常年握持兵器才能磨砺出的痕_迹。
她不敢再想下去。
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伤口上。
背后的剑伤是致命的,伤口又深又长,从左肩胛骨一首延伸到后腰,皮肉翻卷,甚至能看到森白的骨茬。
幸运的是,似乎没有伤及内脏,但不尽快处理,光是流血也足以要了他的命。
苏浅转身走向药柜,拉开一个个小抽屉,熟练地取出品类繁多的草药。
有止血的金疮散,有清热解毒的白芷和黄连,还有麻醉镇痛的曼陀罗花。
她的动作开始变得沉稳而有序,仿佛进入了一种本能的状态。
在这一方药柜前,她不再是那个会恐惧会害怕的孤身女子,她只是一个大夫。
她将草药放在石臼中,用力地捣碎,然后用纱布过滤出药汁,又将一部分研磨成粉末。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丝毫的迟滞。
药香再次在屋子里弥漫开来,这一次,似乎终于压过了那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她端着准备好的一切回到榻边,先用温热的盐水,一点点清洗男人背后的伤口。
这是一个极其需要耐心的过程。
伤口里混杂着泥沙、碎布,甚至还有几片烂掉的树叶。
每清理一下,都会有新的血水涌出。
男人的身体在昏迷中,因为疼痛而微微抽搐着,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闷哼。
苏-浅的动作很轻,很柔。
她的眼神专注而怜悯,仿佛在对待一件破碎的珍宝。
此刻在她眼中的,只是一个在生死线上挣扎的生命,无关他的身份,也无关他带来的麻烦。
清洗完伤口,接下来便是最关键的一步——缝合。
她取出用烈酒消过毒的羊肠线和银针,深吸了一口气。
油灯的火苗被她凑得很近,以便看得更清楚。
她的左手轻轻按在男人伤口旁的皮肤上,以固定位置,右手则捏着银针,准备刺下。
就在这时,或许是银针的冰冷刺激到了他,男人紧绷的身体猛地一颤,肌肉瞬间的痉挛,让苏浅的左手不由得向旁边滑了一下。
她的整个手掌,结结实实地按在了他宽阔的肩胛上,那片为数不多还算完好的皮肤。
“嗡——!”
一瞬间,苏浅的脑海里仿佛有万千道钟鼓同时被敲响。
眼前的世界,那盏昏黄的油灯,那具布满伤痕的躯体,那间熟悉的药庐……所有的一切都在瞬间分崩离析,化为无数彩色的光点,然后被一个巨大而黑暗的旋涡吞噬。
她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像一片羽毛,被抛入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充满了火焰与哀嚎的世界。
好热!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肉被烧焦的味道。
耳边是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兵器碰撞的锐响、以及临死前凄厉的惨叫。
苏浅发现自己“站”在一片尸山血海之中。
天空是暗红色的,如同凝固的血液。
大地之上,烈火熊熊,吞噬着造型奇特的穹顶建筑。
无数身穿黑色重甲、手持制式长刀的士兵,正在对一群穿着朴素麻衣的人进行着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杀。
那些穿麻衣的人,似乎并不是手无寸铁的平民。
他们的身上,都散发着一层淡淡的、如同月华般的微光。
他们在抵抗,用一种苏浅无法理解的方式。
有的人手中会凭空凝聚出光矛,有的人则能引动地上的藤蔓去束缚敌人。
可这一切,在那些如潮水般涌来的黑甲士兵面前,都显得那么脆弱,那么不堪一击。
光矛被轻易斩碎,藤蔓被烈火点燃。
一个又一个散发着微光的身体倒下,鲜血将这片被诅咒的土地浇灌得更加殷红。
苏浅感到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痛得无法呼吸。
这不像是梦,这一切都太真实了!
真实到她能闻到风中的血腥,能感受到火焰的灼热,能听到一个母亲在孩子被刺穿身体时的那声绝望的哭喊。
她想闭上眼睛,想逃离这个炼狱,可她做不到。
她像一个被钉在原地的看客,被迫观看这场惨绝人寰的悲剧。
突然,她的“视线”不受控制地转动了。
她看到了“自己”。
或者说,她看到了这具身体的主人。
那是一双握着剑的手,一柄通体漆黑、仍在“滴答”淌血的长剑。
剑身上刻着繁复的云纹,与那些黑甲士兵的制式长刀截然不同。
“视线”缓缓上移,越过剑身,看到了前方。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胸口被长剑贯穿,他圆睁着双眼,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无尽的悲哀与诅咒。
他看着“自己”,嘴唇翕动,似乎在说些什么。
苏浅听不清。
她只看到,握剑的手猛地一搅,然后用力抽出!
鲜血,如同喷泉般溅射而出,洒了“她”满头满脸。
温热的,黏稠的。
苏浅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
而就在这时,“视线”终于抬起,越过尸体,望向了前方。
火光映照之下,一张年轻、冷峻、毫无半分情感的脸,出现在视野里。
那张脸……那张脸,赫然便是躺在她木榻之上的那个男人!
在梦境里,他没有昏迷,没有伤痕。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这片炼狱的中央,如同一个完美的杀戮机器,又像一个没有灵魂的神祇。
他的眼神冷漠得如同一块万年不化的玄冰,漠然地注视着周围的一切,仿佛这场屠杀不是人间惨剧,而是一场再寻常不过的祭典。
他不是这场屠杀的受害者!
他是……刽子手!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惊雷,在苏浅的灵魂深处轰然炸响!
“哗啦——!”
所有的幻象,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感觉,都在这一刻如潮水般褪去。
苏浅猛地抽回自己的手,像是被烙铁烫到一般,踉跄着向后退去。
她的后背重重地撞在药柜上,巨大的冲击力让一排排药瓶和瓷罐“叮叮当当”地摔落在地,碎成一地狼藉。
“呕……”她再也忍不住,俯下身剧烈地干呕起来。
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一阵阵地往上涌。
她的脸色惨白如纸,浑身被冷汗浸透,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惊恐地抬起头,望向木榻上的那个男人。
他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呼吸平稳,对刚才发生的一切毫无所觉。
窗外的雨声和风声依旧,屋子里的灯火依旧。
仿佛刚才那场毁天灭地的屠杀,真的只是一场荒诞的、短暂的噩梦。
可苏浅知道,那不是梦!
那种真实到骨子里的触感,那种刻入灵魂的血腥与绝望,绝不是虚假的!
她救回来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她的善良,她的医者仁心,她违背理智所做的一切,换来的,就是将一个双手沾满无辜者鲜血的恶魔,请进了自己的家门?
苏浅看着自己那只不住颤抖的、刚刚触碰过他皮肤的左手。
她仿佛还能感受到那灼热的、黏稠的血浆,仿佛还能闻到那浓郁的、烧焦的尸臭。
巨大的恐惧与自我怀疑,像一张无边无际的网,将她牢牢地困在中央,越收越紧,几乎要让她窒息。
她该怎么办?
是趁他昏迷,结果了他,为那些惨死的人报仇?
还是……悄悄地逃走,逃得越远越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又或者……继续为他疗伤,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她看着男人背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那里还没有缝合,鲜血正因为她刚才的停顿,又开始缓缓地向外渗出。
他依旧是她的病人。
可他……也是一个屠夫。
苏-浅呆立在原地,手中的银针不知何时己经掉落,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在这死寂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灯火摇曳,将男人英俊而冷酷的侧脸,映照得忽明忽暗,亦正亦邪。
她,该如何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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