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似乎己经失去了意义。
苏浅不知道自己在药柜前僵立了多久,可能是一炷香,也可能只有一个瞬间。
她的世界被割裂成了两半,一半是眼前这间寂静、昏暗的医庐,另一半,则是那个血与火交织、哀嚎遍野的人间炼狱。
而连接这两个世界的唯一桥梁,便是木榻上那个陷入死寂的男人。
那场“梦”里的每一个细节,都像用烧红的烙铁,硬生生烙在了她的灵魂深处。
那被火焰映红的冷酷眼眸,那柄滴血的漆黑长剑,那个白发老者临死前悲哀的诅咒……一切的一切,都在她脑海中反复回放,凌迟着她的理智。
她是个大夫,职责是救死扶伤。
可她救下的,若是一个沾满无辜者鲜血的恶魔,那她的“善”,究竟是善,还是助纣为虐的“恶”?
她颤抖着,缓缓后退,后背再次抵住了坚硬的药柜。
她的目光扫过屋角,落在了那柄被她丢弃的柴刀上。
刀身上还沾着雨夜的泥浆,在昏暗的灯火下,泛着幽冷的光。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毒蛇般从心底钻了出来。
杀了他。
趁他现在毫无反抗之力,一刀下去,结果了他。
这不仅是为那些惨死的冤魂复仇,更是为了自保。
让这样一个男人活下来,对他自己,对这个世界,或许都是一场灾难。
这个念头是如此的诱人,如此的……正确。
苏浅的脚不受控制地向柴刀挪去。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每一次跳动都撞击着她的肋骨,带来一阵阵闷痛。
她的手,握住了冰冷的刀柄。
很沉。
她缓缓地首起身,转过来,面对着木榻上的男人。
只需要几步,她就能走到他身边。
只需要举起手,对准他的脖子或者心脏,狠狠地砍下去……可是,她的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再也无法移动分毫。
握着刀的手,抖得不成样子,柴刀的刀刃与地面碰撞,发出一连串“铛啷啷”的细碎声响,在这死寂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可笑。
她做不到。
哪怕理智告诉她这是最正确的选择,可她的身体,她的灵魂,都在抗拒。
养父十几年来的教诲,那些刻在骨子里的“不可杀生”、“医者仁心”,像无数道无形的锁链,死死地捆缚着她,让她无法堕入那个名为“复仇”的深渊。
她可以见死不救,让他在杏林的风雨中自生自灭。
但她无法,也下不了手,去亲手终结一个己经躺在她医庐里、被她定义为“病人”的生命。
“呵……”苏浅自嘲地苦笑一声,手臂无力地垂下,柴刀“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她输了。
输给了自己那套可笑又可悲的原则。
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沿着药柜缓缓滑坐到地上,将脸深深地埋进双膝之间,肩膀开始不受控制地抽动。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嘴唇,将所有的恐惧、迷茫和无助,都咽回肚子里。
不知过了多久,当她再次抬起头时,窗外的天色己经开始泛白。
雨停了,只剩下屋檐上的积水还在“滴答滴答”地落下,敲打着青石板,节奏单调而沉闷。
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苏浅的眼神,恢复了一丝清明,或者说,是一种认命般的麻木。
她扶着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木榻边。
男人背后的伤口,因为长时间没有处理,又开始有血水渗出。
她面无表情地捡起掉落在地的银针,用烛火燎过,然后重新坐下,开始继续那未完成的工作。
她的动作机械而精准,没有了之前的半分怜悯,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
仿佛她此刻在处理的,不是一个人的身体,而是一块破损的、需要修补的木偶。
一针,穿透皮肉。
一线,拉紧伤口。
她的心,也随着这一针一线,被缝合成了一个坚硬的、冷漠的壳。
她不再去想那个血腥的梦,也不再去思考这个男人的身份。
她只是在完成一项工作,一项她必须完成的工作。
缝合,上药,包扎……当她用最后一截干净的纱布将伤口缠好时,东方的天际,己经亮起了一抹鱼肚白。
男人身上的高热,因为伤口的发炎,开始升腾起来。
他的嘴唇干裂,眉头紧锁,在昏迷中发出了痛苦的呻吟。
苏浅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转身去药炉边,为他熬制了一服退热清毒的汤药。
她撬开他紧闭的牙关,将苦涩的药汁一点点地灌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她感觉自己像是打了一场筋疲力尽的仗。
她拖着沉重的步伐,坐到火炉边,怔怔地望着那即将熄灭的炭火,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等他醒来?
然后呢?
质问他?
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客气地请他离开?
无论是哪一种,她都无法想象。
就在她心乱如麻之际,一阵突兀的、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黎明前的宁静。
“咚!
咚咚!”
那声音,沉闷、用力、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每一次敲击,都像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苏浅脆弱的神经上。
她整个人如同惊弓之鳥,猛地从凳子上弹了起来,浑身的血液在瞬间降至冰点。
是谁?!
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扭头望向木榻上的男人。
是来找他的!
一定是!
“里面的人听着!”
门外传来一个粗粝沙哑的男人声音,充满了不耐烦的官腔,“奉安南郡衙门之命,巡查缉捕昨夜的要犯!
速速开门,否则格杀勿论!”
官府?!
苏浅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她的脑子飞速运转。
官府要缉捕的要犯,毫无疑问,就是她救回来的这个男人!
他身上的伤,就是与官府的人搏杀留下的!
怎么办?
怎么办!
她的手脚冰凉,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一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在她脑海:开门,把他交出去!
这是最简单,也是最正确的做法。
她可以说自己是半夜发现的他,出于医者仁心为他包扎了伤口。
她只是一个无辜的、被牵连的医女。
官府的人就算有所怀疑,也绝不会把她怎么样。
只要把他交出去,她就能立刻摆脱这个巨大的麻烦,回归到自己平静的生活中去。
那个梦魇般的屠夫,将被绳之以法。
一切,都会回到正轨。
她的脚,不受控制地向门口挪去,手甚至己经抬起,准备去拉那根门栓。
可是……当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冰冷的门栓时,她脑海里却又一次浮现出那个血腥的梦境。
她看到的,不仅仅是他的冷酷,还有那些黑甲士兵。
那些士兵的盔甲制式、行动章法,无一不透露着精锐官兵的气息。
如果……如果那场屠杀,本身就是官府所为呢?
如果,她把他交出去,不是将一个罪犯交予正义,而是将一个知晓了某个可怕秘密的人,送回屠夫的手里?
这个念头,让她如坠冰窟。
她不知道真相是什么。
她所拥有的,只有一个混乱、破碎、充满了主观色彩的梦境。
可这个梦境,却让她无法再那么心安理得地,将一个生命推向未知的深渊。
她救了他,用尽了力气,熬过了一整夜。
难道就是为了在天亮之后,亲手为他敲响丧钟吗?
这比见死不救,更让她感到一种灵魂上的背叛。
“快开门!
再不开门,我们就撞了!”
门外的催促声越发急躁,甚至己经传来了“哐”的一声,似乎有人在用刀鞘撞门。
没有时间再犹豫了!
苏浅的眼中闪过一抹决绝。
她不知道自己这个决定是对是错,她只知道,她不能。
她不能在自己的医庐里,上演一出农夫与蛇的故事之后,再亲手把这条“蛇”送回猎人的陷阱里。
她猛地转身,冲到木榻边。
她也顾不上会不会扯动男人的伤口,抓住他的手臂,用尽吃奶的力气,将他从木榻上拖了下来。
男人沉重的身体摔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喉咙里也泄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苏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门外的人听到。
她环顾西周,这间小小的医庐一览无余,根本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
最终,她的目光落在了屋子角落里,那个用来堆放过冬柴火的柴堆上。
她连滚带爬地过去,手忙脚乱地将一捆捆柴火搬开,露出后面被熏得漆黑的墙壁。
然后,她又折返回来,拼了命地将男人拖过去,将他塞进墙角和柴堆之间的缝隙里。
他的身材高大,即便蜷缩着,也难以完全被遮挡。
苏浅又将自己晒制的、准备拿去换钱的几大捆干草药也搬了过去,胡乱地堆在他身上。
做完这一切,她飞快地扫视整个屋子。
血迹!
木榻上、地板上,都还有未来得及清理的血迹!
她急中生智,冲到药柜边,一把抓起一包红色的、用来入药的红花粉,用力撒在那些血迹之上,然后用脚胡乱地蹭了几下,让红色粉末与血迹混合在一起,看上去就像是不小心打翻的药材。
“哐当!”
一声巨响,门板被狠狠地撞了一下,门栓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最后警告一次!”
苏浅的心几乎要停止跳动。
她深吸一口气,用袖子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又故意将自己的头发拨乱,装出一副睡眼惺忪、惊慌失措的样子,然后才颤颤巍巍地走到门口,拉开了门栓。
门外,晨曦的微光中,站着五六个身穿官服、手按腰刀的衙役。
为首的,是一个满脸横肉、眼神凶悍的刀疤脸男人。
他们看到门开,不由分说地便挤了进来,浑浊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在小小的医庐里来回巡视。
“你……你们是什么人?
一大早的……想干什么?”
苏浅怯生生地开口,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但这恰好符合她此刻“受惊的民女”的身份。
刀疤脸斜睨了她一眼,冷哼道:“官府办案,少废话!
昨夜,你可有听到附近有什么异常的动静?
或者,有没有见过什么可疑的陌生人?”
苏浅用力地摇了摇头,双手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衣角,低着头,不敢与他们对视:“没……没有啊。
昨晚风大雨大的,我早就睡下了,什么都没听见,也没见过什么人。”
刀疤脸显然不信,他鼻子用力地嗅了嗅,眉头皱起:“怎么这么重的血腥味和药味?”
苏-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连忙解释道:“哦,是……是我昨晚给村东头王大婶家的牛治伤,它被野猪给拱了,流了不少血。
我……我这儿还有没用完的止血散。”
她说着,慌忙指向地上那片被红花粉覆盖的痕迹。
刀疤脸半信半疑地走过去,用脚尖碾了碾,放到鼻尖闻了闻,确实是浓郁的药草味。
“搜!”
他不耐烦地一挥手。
几个衙役立刻像狼一样散开,开始在屋子里翻箱倒柜。
药柜的抽屉被粗暴地拉开,晒干的草药被弄得满地都是。
苏浅的心揪成一团,她只能无助地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辛苦打理的医庐被弄得一片狼藉。
她的视线,死死地盯着那个堆放柴火的角落。
一个年轻的衙役,正一步步地向那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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