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着竹杖声追出鬼市的沈昭除了巷尾一闪而过的靛青色衣角,一无所获!
雨水顺着茅檐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出细碎的声响,像是无数双鬼手在轻轻叩门。
沈昭推开那扇歪斜的木门时,一股霉湿的气息扑面而来,混杂着陈旧的墨香与雨水浸透的土腥味。
这间赁来的小屋不过方丈之地,墙角堆着几摞发黄的书籍,瘸腿的木案上摆着半截残烛,烛泪凝固成扭曲的形状,像极了父亲临终前攥紧的手指。
雨水从屋顶的破洞渗入,在泥地上汇成小小的水洼。
烛火被漏进来的风吹得摇曳不定,将她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时而拉长如索命的幽魂,时而蜷缩如惊惶的幼兽。
案几上摊开的《贞元六年进士科名录》被雨水打湿了一角,墨迹晕染开来,模糊了几个名字——其中就有她父亲,沈知彧。
她反手闩上门,指尖还在微微发抖。
鬼市老妪枯爪般的触感似乎还留在她的手腕上,那陶瓮里泡着的断指,那缺了门牙的诡笑,还有那句阴森森的"鬼市骨醒了",都像附骨之疽般挥之不去。
这半年来,长安城给她的"惊喜"实在太多。
东市当铺里挂着父亲的靛蓝长衫,袖口还沾着他惯用的松烟墨;平康坊的妓子咿咿呀呀唱着《江南调》,那是父亲哄她入睡时常哼的曲子;甚至昨日在义庄,她还见到一具与父亲身形相仿的无名尸——左肩同样位置有一颗红痣。
她当时竟松了口气,随即又狠狠扇了自己一记耳光。
多可笑啊,她居然在庆幸那不是父亲。
从怀中掏出那份名单时,她的手指碰到了袖中的钝刀。
这是三日前从铁匠铺顺来的,刃口还钝着,但足够割开一个人的喉咙——就像那些"意外身亡"的举子一样。
"贞元六年春闱落第举子,共一百零八人。
其中三十七人,己确认死亡。
"纸上的朱砂符号在烛光下泛着暗红,像一道未愈的刀伤。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其中一个名字——裴煊。
这是第三十六个死者,死因写着"坠马"。
父亲生前最后一次与自己对话,曾指着《邸报》上的一篇文章说:"裴家那孩子,算学极好,可惜......"可惜什么?
父亲没有说完,只是摇头。
如今想来,那声叹息里藏着的,或许是同病相怜。
烛火"啪"地爆了个灯花。
蜡油滴在她虎口的茧上,灼痛感让她猛地缩手。
这茧是父亲手把手教她写字时磨出来的——"昭儿,握笔要稳,心正则笔正。
"记忆里父亲的手温暖干燥,稳稳包裹着她的小手,在宣纸上写下第一个"永"字。
那时窗外春光明媚,杏花纷扬如雪,母亲坐在廊下绣着并蒂莲的荷包,笑着说要等父亲高中时给他戴上。
现在这双手却布满冻疮和茧子,指甲缝里还嵌着洗衣裳留下的皂角屑。
案几上那方缺角的砚台是她唯一的奢侈——用给平康坊妓女洗衣裳赚的铜钱买的,和父亲生前用的那方几乎一样。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
"西更天——小心火烛——"火烛?
她盯着案上那截残烛。
这半年来,她就像这截蜡烛,被长安一寸寸烧短,却连半点光热都留不下。
突然,一阵熟悉的竹杖声由远及近。
哒。
哒。
哒。
右重左轻,带着独特的韵律。
她的背脊瞬间绷首——是鬼市那个男人!
竹杖声在门外停住,接着是衣料摩擦的窸窣声。
有什么东西从门缝底下塞了进来。
那是一张对折的纸笺,边缘还沾着雨水。
展开后,上面只有一行小楷:"明日卯时,崇仁坊李记茶肆,你要的答案。
"没有落款,但字迹清峻挺拔。
雨声渐密。
沈昭将纸笺凑近烛火,看着墨迹在热气中微微晕开。
这可能是陷阱,也可能是线索。
但无论如何,她都会去——父亲教过她,"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可这半年来,她早己把长安的每一堵墙都靠了个遍。
危墙?
不,她本就是墙缝里长出的野草,再大的风雨也折不断。
吹灭蜡烛前,她最后看了一眼名单上那个朱砂符号。
在跳动的火光中,那图案竟像极了一只半睁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她。
鬼市骨醒了。
而长安的夜,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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