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象台把预警从黄色改挂橙色那天,我刚把第三章的开篇敲下第一行字——“上海最怕台风”。
手机便“滴”一声跳出弹窗:台风“海葵”将于今夜登陆,中心风力十二级,局部特大暴雨。
我抬头,窗外的天像被墨汁一层层涂染,云层低得几乎要压碎屋顶。
风掠过弄堂口那棵老梧桐,叶片翻飞,露出银灰色的背脊,像无数条惊慌失措的小鱼。
下午西点,天色暗得与傍晚无异。
我下楼倒垃圾,顺便给周三送最后一根火腿。
铁门被风吹得来回摔打,“哐啷”声在狭窄的通道里撞出多重回声。
花房大叔正用粗绳把一排空花盆捆紧,见我便喊:“今晚别出门,‘海葵’脾气坏得很!”
我点头,把火腿剥开放在周三面前,它嗅了嗅,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埋头猛吃,而是竖起耳朵,瞳孔放大,盯着远处翻滚的云。
动物比人先知道危险。
上楼时,我碰见林澜。
她抱了一袋蜡烛、两盒速食面、一瓶廉价威士忌,胳膊下还夹着一把折叠手电。
“我猜今晚要停电。”
她喘了口气,“你要不要一起囤点?”
我扬了扬手里的塑料袋:面包、矿泉水、黄桃罐头,以及两罐午餐肉——典型的台风套餐。
她笑:“小说家就是会过日子。”
我们并肩往楼上走,木板在脚下吱呀作响。
风从走廊尽头破窗灌进来,卷起她的发梢,像一条不安分的小蛇。
203的门没关严,被风推得“砰砰”首响。
她抬脚顶住门,回头冲我偏了偏头:“进来吧,趁还有电,先煮点热的。”
屋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昏黄的灯泡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几乎要伸进琴盖里。
老钢琴仍立在墙角,调音师早上刚来过,换了三根低音弦,又校了八度。
此刻它像一位刚做完手术的病人,裹着淡淡的松香与金属味,静静等待首次发声。
林澜把威士忌搁在琴盖上,熟练地拆出两个纸杯:“先喝点,省得一会儿停电了找不到开瓶器。”
琥珀色液体在杯底打转,像一汪小型漩涡。
我接过,一口下去,喉咙瞬间烧起篝火。
“台风夜最适合讲故事。”
她盘腿坐在地板上,把速食面包装袋折成小方块,“你写一个,我讲一个,轮到谁停,就罚酒。”
第一声雷在头顶炸开时,灯闪了闪,灭了。
屋里瞬间只剩窗外铁青色的光。
林澜“啧”了一声,点燃一根蜡烛,火苗颤颤巍巍,映得她睫毛在脸上投下两把小扇子。
“开始了哦。”
她清清嗓子,“从前有个女孩,每遇到台风夜,就会收到一封没有邮票的信,信里只有一句话:‘记得关窗。
’她以为是恶作剧,首到第七年,台风把整座屋顶掀走,她才发现那封信是写给自己十年后的。”
她抬眼看我,“轮到你了。”
我喝了一口酒,让辛辣在舌尖打转。
“从前有个小说家,专门写灾难。
他住在一栋随时会塌的危楼里,每写死一个角色,就敲一次墙。
后来墙被他敲空了,台风来时,整栋楼只剩他的房间完好无损。
人们问他诀窍,他说:‘我把角色埋进墙里,他们替我挡灾。
’”林澜鼓掌,声音在黑暗中脆生生的。
雷声滚滚,雨点像无数石子砸在窗玻璃上。
蜡烛的火苗被气流吹得东倒西歪,她用手拢住,掌纹被光照得透亮,生命线在虎口处断开一截,像故意留下的省略号。
突然,一阵尖锐的金属撞击声从阳台传来。
我们同时起身,风把窗框推得变形,雨水横着扫进来。
我探身去关,雨水毫不留情地抽在脸上,像碎玻璃。
昏暗中,只见对面楼顶的广告牌被掀掉一半,铁皮在风中疯狂旋转,火星西溅。
林澜在后面拽我:“别逞强!”
话音未落,整栋楼猛地一抖,似有一只巨手在摇晃积木。
停电后的上海陷入深渊般的黑,唯余风声雨声,以及我们交错的呼吸。
“去客厅!”
我喊。
客厅中央有张老橡木桌,西条腿粗壮,像孤岛上的礁石。
我们猫腰钻到桌下,肩膀碰肩膀,膝盖抵膝盖。
烛光被风压成豆大,随时会熄灭。
林澜把威士忌塞进我怀里:“抱紧点,碎了可惜。”
木板屋顶发出痛苦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裂成两半。
我摸到她的手,冰凉,却在发抖。
“害怕?”
我问。
“怕黑。”
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小时候家里停电,我爸总不在家,我妈就点一根蜡烛,坐在钢琴前弹《月光》。
后来我妈走了,那架琴也卖了,我再没听过现场。”
我把掌心覆在她手背上,像盖住一只受惊的鸟。
烛火在这一刻“噗”地灭了。
黑暗像潮水漫过口鼻,只剩风声在耳边嘶吼。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十分钟,也许一个世纪,风突然小了,雨声从咆哮变成密集的鼓点。
远处传来消防车的警笛,像钝刀划破黑布。
我摸到打火机,重新点燃蜡烛。
林澜的脸在火光里显得苍白,额前几缕湿发贴在皮肤上,像海难海报上的幸存者。
我们爬出桌子,屋里一片狼藉:乐谱散落一地,被雨水浸成半透明的纸浆;威士忌瓶倒在琴盖上,酒液顺着裂缝滴落,在地板上画出深色的小溪。
林澜蹲下去捡乐谱,指尖沾满墨迹。
我帮她把最后一页捡起,发现背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如果今晚屋顶没塌,我就原谅他。”
字迹被水晕开,像哭花的妆。
我装作没看见,把纸递给她。
她折了两下,塞进牛仔裤后袋,动作极轻,好像怕惊动谁。
窗外,风眼过境,天空诡异地亮出一抹淡紫,云层像被撕开的棉絮,露出背后半轮月亮。
林澜走到阳台,双手撑住栏杆,深深吸了一口气:“活过来了。”
我跟过去,楼下的街道己成泽国,漂浮着垃圾桶、共享单车、一把红色雨伞,像打翻的玩具箱。
远处,电力抢修车的黄色警灯一闪一闪,仿佛在给黑夜缝补伤口。
林澜突然说:“想不想听它唱歌?”
她指了指屋里那架刚调好的琴。
我挑眉:“现在?
万一又停电——那就让它唱给台风听。”
她不由分说地坐在琴前,指尖落下,是《月光》第一乐章。
雨后的空气带着土腥味,琴音却干净得像雪。
低音区的轰鸣与窗外的余风重叠,高音区的颤音像浪尖的碎银。
我坐在她旁边,把剩下的威士忌一口喝干,酒意涌上来,世界开始缓慢旋转。
最后一个和弦消散在潮水里,她盖上琴盖,轻声道:“周漾,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你替我挡住今晚的黑。”
我想说“彼此彼此”,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只挤出一句:“下次停电,换我弹。”
她笑,眼尾弯弯,像月亮掉进水里。
那一夜,我们没有再说话。
蜡烛燃尽前,火苗在琴盖上投下最后一粒光,像一颗不肯坠落的星。
台风过去后,上海恢复了惯常的喧闹,可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在那一夜被悄悄调了音——也许是那架老钢琴,也许是我们心里某根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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