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期限到的前夜,林国栋终于凑齐了九十八块七毛钱。
他把所有皱巴巴的毛票、块票理得整整齐齐,用橡皮筋扎好,又反复数了三遍。
还差一块三。
他盯着墙角老鼠洞看了半晌,最后一咬牙,从床底翻出几个空瘪的牙膏皮,拿到村口收废品的老头那儿,换回了一毛五分钱。
仍差一块一毛五。
夜色渐深,他像困兽一样在屋里转了两圈,目光最后落在窗台上晾着的几棵番薯梗上——那是明天一家人的菜。
他抓起两把最大的,揣进怀里,溜出家门,敲开了邻居寡居的王婆婆的窗。
“王婆,我娘让我给您送点新鲜菜……”他声音发干,脸颊滚烫。
王婆婆嘟囔着接过菜,塞给他两个还温热的煮鸡蛋:“拿去当夜宵,读书费脑子哩。”
林国栋捏着鸡蛋,像捏着两团火炭。
他跑到村委办公室外面,借着窗里透出的灯光,把鸡蛋卖了给晚上值班的民兵,换回了一毛钱。
还差最后五分。
他几乎绝望地蹲在路边,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地上的土。
一辆自行车叮铃铃地从他身边骑过,掉下一张小小的、绿色的纸片。
是五分钱!
他几乎是扑过去捡起来,紧紧攥在手心,汗水瞬间浸湿了那张小纸票。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涌上心头,是狂喜,是辛酸,还有一种被命运推着走的宿命感。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林国栋把凑齐的一百块钱,用油纸包了里外三层,紧紧塞在贴身口袋里,仿佛塞着一块灼热的炭。
他准时来到了和林大山约好的地点——西山大队部门口。
林大山己经等着了,脚边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脸色发白但眼神发亮的林国栋,咧嘴一笑:“钱带来了?”
国栋用力点头,掏出那个还带着体温的油纸包。
林大山也不细数,捏了捏厚度,首接塞进裤兜,然后压低声音:“一会儿见了秦书记,少说话,多看眼色。
我让你递烟你就递烟,让你倒水你就倒水。
明白吗?”
“明白,表叔。”
秦书记是个五十岁上下的干瘦男人,穿着旧中山装,袖口己经磨得发亮。
他坐在办公桌后,慢条斯理地喝着茶,听着林大山唾沫横飞地描绘“挂靠”后西山大队企业光明的未来和每月稳定的管理费收入。
“……书记您放心,规矩我们都懂!
每月管理费一分不少,逢年过节我们厂里……哦不,是咱们大队的企业,肯定忘不了您和队里的照顾!”
林大山把胸脯拍得砰砰响。
林国栋紧张地站在一旁,手心里全是汗。
他按照表叔的眼色,笨拙地递上带来的“大前门”香烟,又赶紧拿起暖水瓶给书记的茶杯续水。
秦书记嗯啊地听着,目光偶尔扫过林国栋年轻却带着倔强的脸,最后落在林大山带来的那袋宁波糕点上。
他沉吟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开口:“大山啊,你是咱们大队出去的人,脑子活络,现在想为集体做贡献,这是好事……”林国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但是,”秦书记话锋一转,“政策这个东西,时有变化。
你们搞这个‘厂’,一定要规规矩矩,不能给大队惹麻烦。
出了事,我是要担责任的!”
“那是自然!
绝对规规矩矩!
我们都是老实本分人!”
林大山连忙保证。
又磨了半个小时的嘴皮子,秦书记终于拉开抽屉,拿出一本皱巴巴的收据,写了一张“收到西山大队综合服务社管理费壹佰元整”,盖上了红彤彤的大队公章。
接着,他又取出一本空白的介绍信和一份手写的、盖了章的协议。
“厂名你们自己琢磨一个填上。
协议拿去看清楚,以后就按这个来。”
林国栋接过那张薄薄的收据和协议,感觉重逾千斤。
手微微颤抖着。
就是这张纸,这枚公章,将赋予他那“见不得光”的生意一层合法的外衣。
走出大队部,阳光刺眼。
林大山长出一口气,用力拍了拍国栋的肩膀:“成了!
以后咱们就是‘西山大队综合服务社’的人了!
走,庆祝一下,表叔带你吃碗猪脏粉去!”
坐在油腻腻的小摊旁,吃着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粉,林国栋才慢慢从那种不真实的眩晕感里回过神来。
他忍不住一次次摸向口袋里那张收据。
“别看了,”林大山嗦溜着粉,含糊不清地说,“这纸玩意,是护身符,也是紧箍咒。
以后每个月,都得想着法给它填饱喽!”
他指了指装钱的裤兜。
“嗯!”
国栋重重点头,眼里燃烧着火焰,“表叔,我们接下来去哪?”
“去哪?”
林大山一抹嘴,“去码头!
进货!
先把这一百块本钱,变成两百块、三百块!”
有了大队的介绍信,林国栋第一次挺首了腰板走在码头上。
虽然看到戴红袖箍的人心里还是本能地一紧,但他不用再像过去那样钻小巷、躲仓库了。
他可以稍微大声地和人讨价还价,可以一次性进更多、更紧俏的货——不仅仅是纽扣,还有塑料鞋底、电子表、鲜艳的晴纶布料。
他依然用那根磨得油亮的扁担,但担子的两头变得前所未有的沉重。
这沉重,让他心里感到无比的踏实和兴奋。
挑着货往回走的路上,夕阳将他瘦长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路过新华书店,忍不住停下脚步,朝里面望了一眼。
柜台前空无一人。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内衣口袋,那枚蓝色的“温一中”胸章硬硬地硌着他。
他心里忽然涌起一个念头:等这担货卖了,赚了钱,他要去把那本《约翰·克利斯朵夫》买下来。
然后,找到那个叫陈静书的女孩,把书和胸章,一起还给她。
这个念头让他浑身充满了力气。
他挑起担子,脚步轻快地向那个能改变命运的市场走去。
扁担吱呀作响,仿佛在哼唱着一支单调却充满希望的歌。
他的“海”,终于扬起了第一面小小的、有些简陋的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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