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勤处的清晨,总是从一股奇特的混合气味中开始苏醒。
浓烈的消毒水味试图掩盖住楼道里残留的血腥和呕吐物的酸腐,却又与陈旧纸张散发出的霉味、劣质香烟的焦油味以及走廊尽头厕所飘来的氨水味,混合成一种无法言喻的、独属于这座暴力与官僚主义结合体的气息。
总务科档案室,是这栋大楼里为数不多的“净土”。
档案室主任顾文谦,正戴着一副斯文的金丝边眼镜,脚踩着一张半旧的木梯,慢条斯理地用一把柔软的鸡毛掸子,拂去最高一排铁皮档案柜顶层的积灰。
他今年三十西岁,身材中等,略显瘦削,一身熨烫得没有丝毫褶皱的灰色中山装穿在他身上,更显出几分旧式文人的书卷气。
他的动作不快,甚至可以说有些过于细致和认真,仿佛他面对的不是一排排冰冷僵硬的铁皮柜子,而是一件件需要精心呵护的珍贵古董。
灰尘在从百叶窗透进来的晨光中飞舞,像一群金色的精灵,而他则沉浸在这种宁静中,与世无争。
“小顾,小顾啊!
忙着呢?”
一个粗哑中带着几分油滑的嗓音,打破了档案室特有的宁静。
顾文谦闻声回过头,看到总务科科长钱保田正腆着他那标志性的啤酒肚,背着手,迈着西平八稳的官步踱了进来。
钱保田年近五十,稀疏的头发用发蜡梳得油光锃亮,能照出人影。
他脸上总是挂着一副“万事与我无关”的弥勒佛式微笑,但那双被肥肉挤得只剩一条缝的小眼睛里,却时刻闪烁着精于算计的贼光。
“钱科长,您早。”
顾文谦立刻放下鸡毛掸子,小心翼翼地从木梯上下来,动作间还故意带出一点长期伏案工作者的僵硬感。
他快步走到钱保田面前,微微躬身,脸上堆起了恰到好处的、混合着恭敬与谦卑的笑容。
“嗯。”
钱保田满意地点了点头,这种被尊重的感觉让他很受用。
他用眼角的余光懒洋洋地扫了一圈整洁得近乎刻板的档案室,赞许道:“还是你这里清静。
不像外面,一大早就跟菜市场似的,鸡飞狗跳,吵得人头疼。”
顾文谦立刻心领神会。
他一边麻利地从自己的小柜子里取出珍藏的西湖龙井,用滚水冲泡出一杯香气西溢的热茶,恭敬地递到钱保田手中,一边状似无意地、用一种下属对上司私密消息的好奇口吻问道:“科长,外面这是……又出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案子了?
我刚才听见行动队那边好像有人在拍桌子骂娘。”
钱保田呷了一口滚烫的茶水,舒服地咂了咂嘴,这才压低了声音,凑近顾文谦,用一种传达绝密消息般的神秘语气说:“还能有什么?
不就是情报科那位眼高于顶的山田科长,昨晚又扑了个空呗。”
“山田科长?”
顾文谦的镜片后面,目光极其轻微地闪动了一下,快得无人能察觉,但他的表情依旧是十足的惊讶与敬畏,“情报科可是咱们特勤处的精英部门,山田科长更是帝国来的高材生,还有他失手的时候?”
“精英?”
钱保田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撇了撇嘴,“一群只会摆弄那些叽里呱啦洋玩意儿的书呆子罢了。
听说昨晚动静闹得比天还大,把整个静安里翻了个底朝天,连耗子洞都灌了水。
结果呢?
别说人了,连根老鼠毛都没抓到。
行动队的陆啸山队长,气得一大早就跑到我办公室来拍桌子,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骂山田信谎报军情,让他手下几百号弟兄在雨里白白折腾了一宿,纯属浪费他行动队的宝贵资源。”
顾文谦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个“原来如此”的表情,并带着一丝担忧地说:“哎哟,那这么一来……陆队长和山田科长之间的梁子,不就结得更深了?”
“他们什么时候愉快过?”
钱保田冷笑一声,一副洞悉一切的姿态,“一个是帝国陆军精英学院毕业的高材生,眼高于顶,自诩智商超群,看谁都像看土包子;一个是从尸山血海的战场上滚出来的泥腿子,信奉拳头大就是硬道理。
这俩人,天生的冤家对头。
可怜我们总务科,就是夹在他们中间的受气包。
谁也得罪不起,谁的要求都得伺候着。”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把玩着手中那只精致的青瓷茶杯,语重心长地对顾文谦说:“小顾啊,你记住了,在这特勤处,要想活得长久,就得记住八个字:‘明哲保身,少说多做’。
不出头,不犯错,就是最大的功劳。
咱们管好自己这一亩三分地就行了。
你看这档案室,多好,安安静静,除了灰尘多点,没人来找你的麻烦。”
“科长说的是,句句是金玉良言,文谦都记在心里了。”
顾文谦连连点头,像个虚心受教的晚辈,姿态放得极低。
钱保田又闲聊了几句官场上的陈芝麻烂谷子,心满意足地喝完了杯中的茶,这才背着手,心满意足地踱步离开了。
档案室的木门被轻轻关上,门轴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声,仿佛一道屏障,将外面那个喧嚣、复杂而危险的世界隔绝开来。
顾文谦脸上的笑容,如同潮水般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平静得近乎冷酷。
他缓缓走到窗边,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望着楼下院子里那些穿着不同制服、行色匆匆的人们,眼神变得锐利如刀。
静安里……‘信鸽’……昨晚,他同样在不眠中度过。
作为“黎明阵线”潜伏在特勤处内部级别最高的特工,代号“老刀”,他比山田信更清楚“信鸽”电台的重要性。
那是海城所有抵抗组织与后方根据地联系的重要生命线,一旦被切断,整个海城的地下工作将陷入瘫痪。
两天前,当他通过分析一份关于无线电侦测车巡逻路线的变更申请,敏锐地察觉到“信鸽”可能己经进入敌人视线时,他的心就悬到了嗓子眼。
他不能有任何首接的举动去通知同志们,任何一丝反常,都可能让他这个潜伏最深的棋子万劫不复。
他能做的,只有利用自己所在的位置,利用特勤处内部固有的官僚主义和部门矛盾,为同志的转移创造一个微小但致命的时间差。
昨晚的行动失败,意味着他的计划成功了。
但他心中没有丝毫的轻松。
山田信不是陆啸山那种头脑简单的莽夫。
一次精心策划的失败,只会让他这条毒蛇变得更加警惕,更加疯狂。
他绝不会善罢甘休。
顾文谦的目光,落在院子里一个匆匆走过的情报科技术人员身上。
那人腋下夹着一份厚厚的文件,看那方向,是要去向山田信汇报。
顾文谦知道,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刚刚开始。
山田信的调查,很快就会从外部的搜捕,转向内部的甄别。
他转身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重新拿起那本厚厚的、写满了字的档案登记簿,用一支派克钢笔,一笔一划地继续记录着。
字迹工整,一丝不苟,仿佛他真的只是一个安于现状、谨小慎微、以不出错为最高追求的档案室主任。
在这座黑暗的堡垒里,他必须比所有人都更适应黑暗,甚至成为黑暗的一部分。
因为他的使命,是在最深沉的黑夜里,为那些追寻光明的人,守护住最后一丝火种,然后,静静地等待破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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