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七年七月,卢沟桥的枪声还没彻底传开,华北大地己然嗅到了刺鼻的火药味。
赵家屯,一个窝在冀中平原褶皱里的小村庄,平日里静得能听见风吹麦浪的沙沙声。
这天傍晚,日头刚懒洋洋地蹭下山头,天色将黑未黑。
“轰隆!”
一声闷雷似的巨响猛地从东边炸开,震得老槐树上的麻雀扑棱棱乱飞,几片枯叶打着旋儿掉在蹲在村口磨盘旁扯淡的赵铁柱脚边。
赵铁柱二十出头,个子不高,但骨架粗壮,一身疙瘩肉,是屯里最好的猎户。
他正跟发小耗子比划着前两天套了只肥獾子的事,这声响把他后半截话首接噎回了嗓子眼。
“啥动静?”
耗子吓得一缩脖子,差点从磨盘上出溜下来,“打雷?
这响动也忒邪性了!”
赵铁柱没吭声,眉头拧成了疙瘩,侧着耳朵仔细听。
他常年在山里跑,对声音格外敏感。
这响声沉得很,绝不是雷,倒像是……像是去年在县城见识过的保安团演练时放的那土炮,可威力听着又大了十倍不止。
屯子里顿时炸了窝。
狗吠声、娃哭声、女人尖叫声、男人粗着嗓子的吆喝声混成一片,原本的宁静被撕得粉碎。
“快看东边!
天、天咋红了?”
不知谁喊了一嗓子。
人们涌到村口土坡上,抻着脖子往东边瞧。
只见远处地平线上,一大片天空被一种不祥的暗红色浸染,浓烟像巨兽的触手,扭曲着向上翻滚。
“那是……长辛店方向吧?”
老村长拄着拐棍,手抖得厉害,声音发颤,“难不成……真打起来了?”
消息像长了脚,第二天晌午就踩着慌乱的步子窜进了赵家屯。
是屯里唯一一个在北平拉洋车的二嘎子跑回来了,鞋丢了一只,衣裳扯了口子,脸上全是灰。
“鬼子!
是鬼子!”
他瘫在井台边,接过旁人递来的水瓢,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淌,也分不清是水还是泪,“卢沟桥那儿跟二十九军干上了!
炮轰得震天响!
北平城外头全是兵,乱的呀……我就拼了命往回跑!”
“真打过来了?”
人们围着他,脸上没了血色。
“那还有假?
枪子儿嗖嗖的!
我看见好多人……好多人躺在地上……”二嘎子眼神发首,说不下去了。
恐慌像瘟疫一样在屯里蔓延开。
家家户户关门闭户,女人开始把不多的粮食往地窖里藏,男人则聚在一起,吵吵嚷嚷,有的说要去投军,有的说赶紧往山里跑,争得面红耳赤,却谁也拿不出个准主意。
赵铁柱没掺和那些争吵,他默默回到家那间低矮的土坯房,从炕席底下摸出一个沉甸甸的油布包。
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杆老旧的猎枪,枪托被摩挲得油光发亮。
他仔细地擦着枪,每一个动作都缓慢而用力。
爹娘去得早,这杆枪和山里下的套子,就是他活命的倚仗。
可现在,这世道好像猛地一下全变了。
往后的几天,坏消息一个接一个砸过来。
县城丢了,保安团没放几枪就散了。
听说鬼子正沿着大道一路往南推,烧房子、抢粮食,遇到抵抗的就地打死,凶得很。
屯里彻底乱了套。
几户有点家底的人家,连夜套上大车,拖家带口往西南方向逃了。
更多的人无处可去,只能提心吊胆地守着自家破屋,求菩萨拜祖宗,盼着兵祸别烧到这小屯子。
老天爷没听见祈求。
那天下午,日头毒得很,知了叫得人心烦。
屯子里的土路上,突然传来了沉闷的脚步声和听不懂的呜哩哇啦的叫喊。
赵铁柱正猫在自家院墙根下,透过缝隙往外看。
只见十几个土黄色身影,端着上了刺刀的长枪,排着不算整齐的队列,闯进了屯子。
枪刺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领头的是个矮壮军官,挎着指挥刀,鼻子底下留着一小撮黑毛,眼神凶得像饿狼。
鬼子来了!
“哐当!”
一声,隔壁李老栓家的破木门被一脚踹开。
哭喊声、砸东西声、几声短促的惨叫之后,枪声响了!
“啪!”
清脆又残忍。
李老栓像一捆破麦秸似的被拖出来扔在当街,身下一滩血迅速洇开,染红了黄土。
整个屯子死寂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大的绝望哭嚎。
那小撮黑毛的军官狞笑着,挥了挥手。
鬼子兵们像野兽一样散开,开始砸门破户。
赵铁柱眼睁睁看着王婶被两个鬼子从屋里拖出来,衣衫不整,哭得撕心裂肺。
一个鬼子兵一枪托砸在她头上,哭声戛然而止。
血往上涌,冲得赵铁柱眼睛通红。
他攥紧了手里的猎枪,指节捏得发白。
那杆能打死野猪的黑洞洞的枪口,透过墙缝,死死瞄着那个正哇哇大叫的鬼子军官。
他的呼吸粗重,胸膛剧烈起伏。
爹传下来的这杆老枪,能撂倒山里最凶的野猪,可对面是武装到牙齿的军队。
就在他手指扣上扳机的前一瞬,“轰!
轰隆!”
远处突然传来了更加密集激烈的爆炸声,间或还有爆豆般的机枪扫射声。
街上的鬼子们明显愣了一下,纷纷扭头望向枪炮声传来的方向。
那军官皱着眉头听了片刻,急促地吼了几声日语。
正在施暴的鬼子兵们立刻停下,迅速聚拢,警惕地端着枪。
他们没再继续肆虐,只是凶狠地踢打驱赶着村民,抢了几家明显藏着的鸡鸭粮食,然后押着两个刚抓的壮劳力,急匆匆地沿着来路退走了,似乎是被那边的激烈交火吸引或召唤了过去。
留下的是一个被踩蹋得面目全非的赵家屯,弥漫着硝烟味、血腥味和绝望的哭嚎。
赵铁柱慢慢从墙后站起身,猎枪还紧紧攥在手里。
他望着鬼子消失的方向,远处传来的枪炮声依旧激烈,那是中国军队在抵抗。
他低头看看手里的老猎枪,又抬头看看街上李老栓的尸体和哭得昏死过去的王婶一家,眼睛里最初的恐惧一点点褪去,烧起一种冰冷的、从未有过的火焰。
世道变了。
山里的规矩没用了。
活下去,得换种活法。
他弯腰,从地上捡起一颗黄澄澄、还带着点温热弹壳的玩意儿——那是刚才鬼子军官站过的地方掉落的,是一颗三八大盖的步枪子弹壳。
硝烟味刺鼻,弥漫在夕阳的血色里。
赵铁柱把子弹壳紧紧攥在手心,烙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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