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裂星青丘极北,雪原千里,霜降早临。
亥时,狐帝宫顶的天穹忽现一道赤痕,像谁以指甲划破夜空,血光透下,映得万峰皆红。
狐后临盆的哀鸣与风声混作一处,殿外万狐同时昂首,尾尖扫雪,簌簌成潮。
产房门启,婴啼未出,先闻“咔啦”一声——祖祠狐碑自裂,冰屑飞溅,露出深藏千年的上古篆文:”雪衣执伞,尾火九重;情动劫起,妖族以生。
“啼声随之划破,清而短,却压住了所有狐啸。
婴孩被抱出,通体覆着一层细白绒毛,绒毛遇风即化,露出人类婴孩的细嫩皮肤。
左手却紧攥一截青竹枝,竹节遇寒自裂,抽叶展枝,化为一柄红骨伞,伞面无墨,自燃火纹,焰光蜷成九尾,一尾一闪,暗合天命。
狐帝以指腹触伞,火纹顺着指尖爬进他血脉,竟逼得这位大乘巅峰的妖帝连退三步。
祭司刀划婴足,血滴狐纹石,石面浮出九尾影,尾尾相缠,结成“圣子”印。
众人跪伏,高呼“圣子”——狐帝抱婴伫立万狐伏雪之阶,赤穹裂光如羽垂落。
帝以指蘸狐血,于冰碑书"雪生"二字——雪为母族之姓,生乃妖族一线;又以婴啼余音添"望"字暗藏,愿其守众生、望长生。
名成瞬间,九尾火纹自碑蔓延婴身,映雪原春信,亦刻天劫伏笔。
雪生之名,自此与镇塔契子同响。
雪落无声,红伞自阖,像把未出鞘的刀,轻轻覆在婴孩胸口,替他接住人间第一片雪。
其实早在受孕之夜,狐后便常梦一树红梅生于雪原,树梢悬一轮血月,月轮里卧一只幼狐,九尾舒展,尾尖各系一滴朱泪。
泪落,树燃,火海映出远处一座崩塌的黑塔。
梦醒,狐后腕侧便现一道红痕,痕作伞状,温热不散。
十月之间,红痕逐日加深,临盆前夜竟渗出血珠,自发滴在狐帝手背,凝成一枚小小火纹,与婴孩降生时伞面火纹一般无二。
于是族中暗传:圣子携梦而来,梦是预警,也是天谴。
狐族惯例,婴孩百日行“开灵礼”,以雪原月魄灌体,奠定灵根。
雪生却被抱进狐帝宫最深处的“无火室”——室内壁嵌万载玄冰,中央只放一只银盏,盛满月魄。
狐帝以指为刀,划破自己掌心,血滴入盏,瞬时凝成血冰。
雪生被置于冰上,赤身裹血,月魄自七窍涌入。
仅一呼吸,婴孩左眼瞳孔由黑转赤,右眼却呈淡蓝——双瞳异色,狐史所载“月火同眸”,上一次出现,是三万年前那位以一人之力封印镇妖塔的狐祖。
更奇的是,血冰融化,竟自升一缕赤烟,烟里现九尾虚影,尾尾相缠,结成一只极小的红骨伞,没入婴孩眉心。
自此,雪生识海悬一柄伞形灵台,伞开九骨,骨各寄一尾,一尾即一命。
凡人筑基需十载,雪生五岁即凝出“月火双丹”——一蓝一赤,蓝者寒,赤者灼,两丹绕伞台旋转,相生相克。
狐帝授他《九转雪生诀》,功法共九重,一重炼一尾。
雪生第一重圆满时,背后自发显出一尾虚影,尾毛如雪,却缀火星,一挥便使百丈雪原瞬化春水,再挥,春水复凝冰镜——镜中可映出千里外的人事。
他第一次从冰镜里看见落衍:少年剑修于雷火下挥剑,眉骨染电光,雪生指尖隔着镜面去触,尾骨便跟着疼。
那一年,他不知此疼叫“心动”,只晓得自己必须快些长大。
十岁生辰,雪生修至第三重,需渡“狐火心雷劫”。
劫火自体内烧起,外有九天雷火呼应,一内一外,意欲焚毁伞台。
雪生盘坐雪宫之巅,以红伞为盖,伞面火纹尽数飞起,化作九尾火凤,围着他盘旋。
雷火劈落,火凤便衔雷而噬,一尾对一雷,雷尽尾断,尾断复生,生生不绝。
三日三夜,雷止火歇,雪生白发及腰,双瞳愈赤,背后三尾凝成实质,可裂山断江。
劫灰里,他拾起一截被雷劈焦的伞骨,以狐火炼成一支小小发簪,簪头刻“落”字——冰镜里的少年,是他渡劫时唯一不去躲闪的杂念。
雪生十五,功法第六重,可化人形。
他首次化形,便是在人间。
那日,他偷入太虚剑宗脚下的落梅村,以凡人少年模样买酒。
酒肆檐角挂着风铃,铃响一声,他心里便跳一下——因为冰镜里曾映出,落衍常来此沽酒。
他真的遇见了那人。
白衣剑修执壶梅花酿,指间沾雪,眉宇冷冽。
雪生站在棚外,任雪落满肩,只觉伞台里六尾齐抖,像被火烤。
落衍与他擦肩而过,带起的风里有一点极淡的梅香,雪生屏住呼吸,却还是让那香钻进骨缝。
回到青丘,他独自关在无火室三日,以狐火锻出一把更小更薄的红纸伞——伞面不绘火纹,只绘一枝梅。
伞成那日,第七尾自发显影,尾尖缠着一点银霜,正是落衍剑上的光。
他终于明白:所谓修行,不是避劫,是奔向劫。
十八生辰,雪生修至第八重,离圆满只差最后一尾。
狐帝却再不许他闭关,只带他入祖祠,以指尖血点开狐碑裂隙,让他看清碑内藏着的“终局图”——黑塔崩塌,红衣少年九尾尽断,血染雪原;塔前,一人提剑跪地,白发如雪。
狐帝声音嘶哑:“你看见了,这是你的第九尾——名‘情’字。
一尾断,你便骨销,塔稳,妖族生;一尾不断,契子亡,塔崩,妖族俱灭。”
雪生却伸手去触那图,指尖穿过幻影,落在白发人的肩上——只有他知道,那是落衍。
“我修八重,是为了能护他;我修九重,是为了能替他。”
雪生收回手,赤瞳映着终局图,像映一场花灯雪夜,“父亲,我下山。”
狐帝沉默良久,终抬手,以杖击碎狐碑,碎石与雪尘一起飞起,像一场迟到的送行爆竹。
“去吧,”狐帝背过身,声音低哑,“谨记不可动情,记得把第九尾……留给自己。”
少年不语,撑开红伞,伞面火纹己敛,只余一枝银霜梅,静静伏在赤色里。
他一步跨出宫阶,雪幕裂开一线,露出灰青色的天。
万狐伏地,尾尖扫雪,却无一声送别。
雪生没有回头,只将伞稍倾,接住一片落雪——雪在伞面化成水,水又凝成冰,冰里映出冰镜最后定格的画面:落衍提剑立于荒芜道,雷火劈落,少年眉骨染电,像雪里突然活过来的玉像。
雪生指尖轻点冰面,低声笑:“这一次,我替你接。”
红伞自转,火纹重燃,第九尾在伞台若隐若现,却迟迟未凝——狐族圣子知道,那最后一尾,要留在镇妖塔前,也要留在某人怀里。
雪原尽头,春风乍起,吹皱了千年不变的寒。
他下山那日,人间正过小寒。
有樵夫看见,白雪尽头忽现一点朱,红得如同劈开天幕的朝霞。
再眨眼,那抹朱色己没入风烟,只余足印两行——一行是人,一行是狐。
而千里之外,落衍正于荒芜道提剑追妖,尚不知自己肩头的死劫,己被谁悄悄接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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