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袖的目光最后扫过这囚禁了她三年、耗尽她青春与希望的冷宫庭院。
枯叶仍在打着旋,寒风依旧刺骨,但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攥紧手中华贵冰凉的衮服,那沉重的触感提醒着她,这不是梦。
曹瑾躬身在前引路,两个太监无声地分立两侧。
当她迈步时,他们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显恭敬,又带护卫之意。
跨出冷宫铁门的那一刻,门外景象让她脚步微顿。
銮仪卫肃立两侧,龙旗仪仗赫然在列,一辆华贵御辇静候一旁。
这阵仗,绝非迎一位普通妃嫔。
“陛下,请上辇。”
曹瑾低声道。
楚袖没有立刻动作。
她回头,看向那扇正在缓缓关闭的、锈迹斑斑的铁门,以及门内那方破败萧索的庭院。
她将那段绝望的人生彻底关在了身后。
坐上御辇,柔软垫褥与冷宫的硬板床恍如隔世。
仪仗起行,平稳地驶离这片宫廷最荒凉的角落,向着权力中心行进。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声响。
沿途宫人见到仪仗,纷纷跪伏在地,不敢抬头。
那些或好奇或敬畏的目光,与昔日冷宫中遭遇的鄙夷、漠视乃至恶意,天差地别。
她心中惊涛骇浪并未平息,反而愈发汹涌。
先帝骤崩?
新帝年幼?
她的孩子还活着?
曹瑾乃至他背后所代表的力量,为何要推她一个“罪妃”上位?
这绝非恩典,必是惊天的阴谋与算计。
她成了一枚被推上前台的棋子,只因为她恰好是那个孩子生母。
但,那又如何?
楚袖低头看着自己紧握衮服的手,冻疮红肿,粗糙不堪。
这双手,曾弹琴作画,也曾浆洗衣物、擦拭地板、与冷宫鼠蚁争食。
她失去的太多,家族、地位、孩子、尊严……如今,一个荒谬绝伦却唯一能复仇和夺回一切的机会摆在眼前。
棋手与棋子,尚未可知。
御辇并未驶向太极殿,而是绕行至东宫侧殿。
曹瑾上前低声解释:“百官仍在殿内争议,陛下且先更衣,见……小殿下。”
“小殿下”三字再次击中楚袖。
她强压下翻腾的情绪,面无表情地点头。
侧殿内温暖如春,香炉袅袅。
数名宫女垂首静立,手中捧着衣物、首饰、盥洗用具。
见到她,齐刷刷跪下:“恭迎陛下。”
楚袖被簇拥着梳洗。
热水浸润肌肤,洗去三年尘垢与寒气,换上柔软的中衣。
宫女为她梳理长发,手法轻柔。
镜中的人,苍白、消瘦,眼底却燃着幽深的火。
华美的皇后级别礼服被捧上,她却抬手止住。
“换下那套。”
她指向被太监恭敬捧在托盘里的玄黑衮服。
曹瑾微愕:“陛下,此乃帝王衮服,登基大典时……现在。”
楚袖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既是朕的旨意,何须等到大典?”
宫人们面面相觑,最终在曹瑾复杂的目光示意下,依言行事。
十二章纹的玄黑衮服极其繁复,一层层穿上身,金线刺绣的龙纹冰冷而威重,几乎压得她单薄的身子微微一晃,但她很快站稳。
最后,十二旒冕冠戴上的瞬间,视野被微微遮挡,必须保持绝对的平衡与端凝才能看清前方。
她看向镜中——那个穿着帝王衮服、苍白而眼神锐利的女人,陌生得让她自己都心惊,却又有一种诡异的契合。
“孩子呢?”
她问,声音在冕旒后显得有些沉闷。
曹瑾躬身:“请陛下随奴婢来。”
东宫暖阁。
熏香淡淡,布置得精致温馨。
乳母和嬷嬷跪了一地。
暖榻上,一个约莫两三岁、穿着杏黄小龙纹锦袍的小男孩,正专注地摆弄着一个九连环。
他抬起头,露出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眼睛大而黑亮,好奇地看着眼前一群陌生人。
楚袖的脚步钉在原地。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又涌起近乎疯狂的酸楚与悸动。
那眉眼……像极了先帝,但那抿嘴的弧度,却像极了她早逝的母亲。
孩子似乎有些怕生,放下九连环,下意识地向旁边的乳母靠去。
曹瑾低声催促:“陛下,小殿下年幼,需您亲近……”楚袖深吸一口气,一步步走上前。
她挥退试图引导的乳母,缓缓蹲下身,与孩子平视。
十二章纹的衮服逶迤在地,十二旒玉藻轻微晃动。
她伸出手,指尖颤抖得厉害。
她想摸摸他的脸,又怕惊到他,更怕这只是一触即碎的幻影。
小男孩却眨巴着眼睛,望着她冠冕上垂下的玉珠,忽然奶声奶气地开口:“娘亲?”
这一声,如同利箭,瞬间刺穿楚袖所有强筑的心防。
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顺着苍白的面颊滑落。
她猛地将孩子紧紧搂入怀中,身体因剧烈的情绪而颤抖。
孩子被她抱得一愣,却没有挣扎,反而伸出小手,笨拙地拍了拍她的背。
良久,楚袖才缓缓松开他,用袖子轻轻擦去眼泪,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她不能吓到孩子。
“嗯。”
她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我是娘亲。”
她仔细端详着孩子的面容,忽然,目光凝滞在他领口下若隐若现的一小片淡红色痕迹上。
不像胎记,倒像是……某种特殊药浴长期浸泡留下的印记?
她曾是楚家精心培养送入宫中的女儿,见识过不少隐秘东西。
一股寒意悄然爬上脊背。
孩子被照顾得很好,甚至过于精细。
这“存活”的背后,藏着多少她不知道的秘密?
此时,一名太监匆匆入内,在曹瑾耳边低语几句。
曹瑾面色不变,上前对楚袖道:“陛下,百官己在太极殿等候多时。
您看……”楚袖最后深深看了孩子一眼,将他的小模样刻进心底。
她站起身,周身的气息骤然变得冰冷而威严。
旒珠轻晃,掩去她眼底翻涌的暗潮。
“摆驾太极殿。”
她倒要看看,那些将她打入地狱、如今又将她捧上云端的人们,究竟要演一场怎样的戏。
而这龙椅,她既然坐了上去,就绝不会任人摆布。
血海深仇,失子之痛,冷宫之辱……该一一清算了。
她抱着孩子,一步步走向殿外。
衮服沉重,步伐却异常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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