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脚步声次第亮起,杨毅站在三楼转角处,望着自家窗户透出的暖黄灯光,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公文包的搭扣。
那片光亮里有王宁刚炖好的排骨汤香,有新换的米白色窗帘,还有上周两人一起组装的书架 —— 此刻却像道无形的屏障,让他突然生出些近乡情怯的惶恐。
他摸出烟盒抖出最后一根烟,打火机的火苗在晚风里瑟缩了两下。
烟雾呛得他喉咙发紧,尼古丁带来的短暂麻痹,根本压不住胸腔里翻涌的情绪。
万书记办公室那盏老式台灯的光晕,哈素嘎查村几个字在文件上的墨迹,王宁早上出门时说 "等你回来尝我新学的红烧肉" 的笑脸,此刻在烟雾里交织成一团乱麻。
烟蒂烫到指尖时,他猛地回神,将烟头摁灭在墙角的灭火器箱上。
金属箱面映出他模糊的影子,西装袖口沾着点墨水渍,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 —— 这副模样,怎么看都不像要给妻子带来好消息的样子。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的瞬间,门内传来轻快的脚步声。
王宁穿着他那件洗得发白的旧 T 恤,头发随意挽在脑后,脸上还带着刚下班的疲惫,眼睛却亮得像盛满了星光:"可算回来了!
我炖的排骨都要凉透了 ——"话音未落,她己经像只小猫似的扑进他怀里,鼻尖在他胸口蹭了蹭:"一股烟味,又偷偷抽烟了?
" 温热的呼吸洒在颈窝,带着淡淡的消毒水味 —— 那是她在旗医院当护士的味道,也是他这一年来最熟悉的安心气息。
杨毅环住她纤细的腰,下巴抵着她柔软的发顶,喉结滚动了两下:"万书记找我谈话,耽搁了。
" 声音有些发闷,他能感觉到怀里的人瞬间绷紧了身体。
王宁猛地抬头,眼睛瞪得溜圆,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万书记亲自找你?
是不是...... 是不是要给你提副科了?
" 她的手指紧紧攥着他的衬衫下摆,指节都泛了白,"你去年就该提的,要不是......""先吃饭。
" 杨毅打断她的话,轻轻推开她往厨房走。
餐桌上摆着两菜一汤,红烧排骨油光锃亮,凉拌黄瓜撒着芝麻,都是他爱吃的。
保温罩下的米饭还冒着热气,显然是刚盛出来的。
王宁跟在他身后,脚步轻快得像踩着弹簧:"我就知道你兢兢业业干三年,组织肯定看在眼里的。
上个月张科长还跟我说,你的材料写得比办公室老油条都溜。
" 她拿起筷子给他夹了块排骨,"等你提了副科,咱们就把阳台封起来,摆个小茶几,周末晒太阳多舒服。
"杨毅扒拉着米饭,排骨在嘴里嚼着却没什么滋味。
王宁还在兴致勃勃地规划着:"对了,客厅那盏灯太暗了,我看中一款水晶灯,打折下来才八百多......""宁宁。
" 他放下筷子,声音低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王宁的话头戛然而止,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淡下去。
她看着丈夫紧蹙的眉头,刚才还发亮的眼睛慢慢蒙上一层阴影:"万书记...... 到底说什么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墙上的石英钟滴答作响,每一声都像敲在杨毅的心上。
他从公文包里掏出那个牛皮纸信封,轻轻推到餐桌对面:"组织上...... 要派我去驻村。
"王宁的目光落在信封上,又缓缓抬起来,瞳孔微微收缩:"驻...... 驻村?
""哈素嘎查,第一书记,任期两年。
" 杨毅避开她的视线,盯着桌角那块刚掉的漆皮,"在旗委所在地西北,离这儿一百多公里。
""哈素嘎查村?
" 王宁重复着这个陌生的地名,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布边缘,"那个...... 是不是上个月牧民跟承包商打架的地方?
我听急诊科的老李说过,那边连正经公路都没有。
"杨毅点点头,喉咙发紧得说不出话。
王宁突然抓起那个信封,用力扔在桌上,钞票从封口滑出来,散落在红烧排骨旁边。
"五千块?
"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就用这五千块,买我们两年的分居?
""宁宁,这是组织安排......""组织安排?
" 王宁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音,"组织知道我们上个月才搬新家吗?
组织知道我这个月刚申请调到儿科,就为了能准时下班给你做口热饭吗?
"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胸口剧烈起伏着,"他们就是欺负你!
欺负你老实,欺负你肯干,欺负你没背景没派系!
""你胡说什么!
" 杨毅也提高了音量,随即又懊恼地放低声音,"这是工作,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
" 王宁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桌布上晕开一小片湿痕,"让你去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待两年,回来谁还记得你是谁?
杨毅,你在机关这三年还没看透吗?
埋头干活的永远不如会溜须拍马的!
""够了!
" 杨毅重重一拍桌子,碗碟发出哐当的响声,"我是公务员,服从组织安排是本分!
"这句话像根针,瞬间刺破了王宁所有的情绪。
她突然安静下来,擦干眼泪,默默地收拾起桌上的碗筷。
瓷碗碰撞的声音格外清脆,在寂静的客厅里回荡着,比任何指责都更让杨毅难受。
他看着妻子瘦削的背影走进厨房,看着她背对着他站在水池前,肩膀微微耸动着。
水声哗哗地流着,却盖不住那压抑的啜泣声,像细密的针,一下下扎在他心上。
杨毅慢慢走过去,从身后轻轻环住她的腰。
王宁的身体先是一僵,随即像泄了气的皮球,软在他怀里。
"对不起......" 他的声音沙哑,下巴抵在她发顶,"我知道委屈你了......"王宁没有说话,只是转过身,把脸埋在他胸口,眼泪浸湿了他的衬衫。
温热的液体透过布料渗进来,烫得他心口发疼。
"我们结婚才一年......" 她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你还记得吗?
拍婚纱照那天,你说以后一定好好陪我,再也不让我一个人吃外卖......"杨毅收紧手臂,将她抱得更紧。
他当然记得,那天王宁穿着洁白的婚纱,在镜头前笑得像朵向日葵。
他也记得自己说过的话,记得新房装修时两人为了选地板颜色争执不休,记得搬家那天她兴奋地在空房子里转圈说 "这是我们的家"。
可现在,他却要亲手打碎这一切。
"那边...... 条件很差吗?
" 王宁终于抬起头,眼睛红肿得像核桃,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杨毅犹豫了一下,还是实话实说:"冬天可能没暖气,得烧牛粪......"王宁的眼泪又涌了上来:"那你怎么过啊?
你从小就怕冷,一到冬天就手脚冰凉......" 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指尖带着凉意,"我明天去给你买件羽绒服,再备点暖宝宝...... 对了,你肠胃不好,得带点胃药......"看着妻子一边哭一边替他着想,杨毅的心里又酸又涩。
他知道,王宁从来不是真的反对他工作,她只是舍不得,只是害怕这漫长的分离。
"我每个月争取回来一次。
" 他握住她的手,指腹摩挲着她无名指上那枚廉价的银戒指,"等忙过这阵子,我申请休年假,带你去那边看看...... 听说草原的星空特别美。
"王宁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把脸重新埋回他怀里。
厨房的抽油烟机还在低低地转着,窗外的月光透过纱窗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杨毅抱着妻子,闻着她发间熟悉的洗发水香味,突然觉得胸口的那块石头好像轻了些。
他知道,前路必然充满荆棘,哈素嘎查的混乱局面,与妻子的两地分居,都是摆在他面前的难关。
但此刻,感受着怀里真实的温度,听着她逐渐平稳的呼吸,他忽然生出些勇气来。
就像万书记说的,有些坎,总得迈过去。
"下周一出发。
" 他轻声说。
王宁在他怀里点了点头:"我送你。
"厨房里的水声停了,只剩下两人浅浅的呼吸声。
月光慢慢移动着,将他们相拥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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