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有余的饺子

脸白得泛青，露着不长不短的獠牙，走路一步两蹦。

夜里十二点，我撒腿就跑。

小僵尸脚尖一点就飞到我面前拦住了我。

圆溜的眼睛紧紧盯着我。

他怯生生地喊了一句: 妈妈。

我魂儿都吓飞了，满脑子都是怎么赶走他。

直到小僵尸为了救我，在太阳底下灰飞烟灭。

我才终于想起来，他就是我的孩子。

是我十六岁时，在深山柴房生下的孩子。

1

深夜跟朋友喝完酒出来，我一直觉得有人跟踪我。

我从没想过会是僵尸。

小僵尸走哪跟哪，甩不掉。

就连我故意把他关在门外，他也傻傻地站门口不动。

我叹了一声，打开门。

进来吧。

他踩着破鞋蹦进来，在光洁的地板上留下一串黑脚印。

我问他叫什么，几岁了。

他说: 我叫年年，十二岁。

我有些诧异。

年年外形瘦小，我以为他最多七岁。

孩子特有的天真眼睛打量着我的公寓。

我直白地问他准备什么时候走。

他说: 妈妈，你能为我包顿饺子吗?

年年认真而谨慎地看着我。

我吃到你给我包的饺子我就走。

2

我满头问号。

这位小僵尸还挺有追求。

可惜我不会做饭，这个点也点不到外卖。

我跟他确认了一下: 你确定，吃到饺子就走?

虽然猎奇。

但眼下，我并不想被一只来路不明的僵尸缠着。

我听说过，人死后若有执念，便会逗留人间，直到忘记、消失。

若他的执念只是一顿饺子，我可以满足。

他重重地点头: 年年不骗人。

好吧。

我给他一件我的短袖换洗，把他推进了浴室，给浴缸放好水，叫他自己洗漱。

他有点儿害羞地问我能不能跟他一起洗。

不可以。

你是男孩子，而且是大孩子了，自己洗。

我没再管他，放了床薄被在沙发上。

年年头发湿漉漉地走出来，短袖被他穿成了裙子。

我忍住笑，指着沙发: 你晚上睡这，明天一早，我让你吃上饺子。

他站在浴室门口，背光的他看上去更加阴森。

谢谢妈妈。

我被吓得后脊背发凉。

我说了，我不是你妈妈，我单身三十年，生不出孩子。

说完便进了卧室。

现在的天气比较热，但我天生体弱，吹风扇或空调身体都会抽痛。

因此常常夜里会热醒。

但这次我却在半夜被冰得一激灵。

睁眼一看，年年缩在我的怀里，用力地闭着两眼。

我看着他浑身的青皮，纠结一会儿还是没有放弃这个人形冰袋。

迷迷糊糊地，我听见年年轻声呢喃。

妈妈，我会保护好你的。

保护我?

我有什么需要保护的?

3

第二天我很早就起来，只为了早点送走年年。

我拉开窗帘，和煦的阳光挤进来。

原本熟睡的年年却痛叫着满床打滚。

我一下子想起来僵尸畏光，匆忙拉上窗帘。

就那么一会儿，他身上就被太阳烧烂了一大片。

因为他已经是个僵尸，伤口不会流血，也无法愈合。

我很不好受地跟他道歉。

年年却安慰我: 妈妈，我一点都不疼。

年年只要能吃到妈妈包的饺子，就不苦也不痛。

我不懂，一顿饺子有什么重要的。

但因为这一个插曲，我放弃了点外卖，选择学着给他包顿饺子。

我要去超市买菜，年年非要跟着。

你看看外头太阳那么大，你出去就被烧成灰了。

他一副要哭的样子。

可是，我很快就走了，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好吧。

我用黑色的墨镜、口罩和防晒衣把他包裹得严严实实。

走路好好走，不准蹦，不准飞。

他连连答应，我才牵着他走了。

他一副见什么都新鲜的模样，这也看，那也摸。

我说这小僵尸肯定家里条件不太好，没进过城。

买了肉馅和菜出来，年年站在摇摇车前不肯走。

我翻了个白眼: 你十二岁了，怎么还能玩这个?

年年看着我，叫我妈妈，不肯走。

我其实已经有点烦了，早上的愧疚也消失一空。

但还是忍了忍，给他投了一个硬币。

难听又扰民的歌循环了十遍他才意犹未尽地走了。

路上他看见棉花糖和氢气球又走不动道。

我被太阳晒得快中暑了，强行拉着他走了。

回到家，我刚给年年卸下身上的装备，我妈就从外面推门进来了。

年年在她眼里估计可以算是青面獠牙了。

她手一抖，钥匙掉在地上，尖叫声响彻整栋楼。

啊——

4

妈，妈

我跑过去关上门，把老太太的嘴捂上，用最快的语速跟她讲清了来龙去脉。

僵尸?那不就是鬼?

老太太打着哆嗦。

你找个道士收了他啊，放家里吓死人

年年躲到我身后盯着我妈。

我说: 给他包顿饺子，他就走了，不走我到时候再找人收他。

年年在我身后低下头。

他说: 妈妈，我会走的。

我妈的瞳孔一下缩紧了。

他怎么会叫你妈妈?

她突然不抖了，一把揪出年年，仔仔细细地打量他。

年年立马捂住自己的脸不给她看。

我说干嘛呀，叫两声也不吃亏，他想叫就叫吧，也是个可怜的。

这么小就离世了，思念妈妈也是常情。

也许是这点怜悯心，感受到小家伙没恶意后，也就接纳了。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我并不讨厌他。

反而见了他，心底有种异常的情绪。

我妈却有些不依不饶地质问: 说你是哪儿来的?你跟谁来的?

妈

我心里有点不舒服。

他真的一会就走，你别管他了，教教我怎么包饺子。

我拉开年年，让他自己去玩。

我妈嘴唇抿了抿，没说什么，开始弄饺子。

我关上厨房的门，在我妈的指导下弄饺子馅。

她眉头拧巴，显然还在想年年的事。

妈，你就当他是个流浪猫流浪狗，在咱们家吃顿饭就走了。

至于晦气不晦气的，我身正不怕影子斜。

我妈抬起眼看我，露出一副忧心忡忡的表情。

她问我: 你最近，还头疼吗?还做噩梦吗?

有段时间我经常头疼，夜里还总是做被坏人追赶的噩梦，看医生也没用。

很久都不疼了，也不做梦了。

5

我妈才放心了一点，一边弄饺子皮，一边看着我弄馅儿。

材料弄好后被拿到餐桌上，我妈说方便包。

我打开厨房门时，年年像昨晚一样，很规矩地站在门口。

我说别站这。

一会儿挡到我妈她又唠叨。

我妈出来瞪了年年一眼，才教我包饺子。

她拿着皮，手指翻飞，说: 这样，这样，再这样……

我跟着她做，包了一坨饺子。

一直在边上看的年年嘻嘻地笑起来。

我直接扔给他一张饺子皮: 你来。

他说来就来，僵硬的指节灵活地捏了一个漂亮的饺子。

我沉默了，又包了一个，还是一坨。

年年还是笑。

我把皮一丢: 那你包吧，到时候我煮给你吃，也一样。

年年可能是年纪小，算不明白这个账，当真坐在桌前包起来，速度快赶上我妈了。

按我妈的性子，要是我欺负别人，她早揍我了。

但她好像很讨厌年年，所以没说我。

她们两个一句话不说，动作很快。

我看着年年面前整整齐齐的饺子，脸红地挑走了那两坨我包的饺子。

年年二话不说又放回去。

我要吃这两个。

好吧好吧。

我看了看他，正要端起饺子去煮，门铃响了。

我妈问: 这个点谁来啊?

不知道。

我一面说一面开门，忘记提前从猫眼看看。

我之后一次又一次地想。

如果，我没有忘记看猫眼，年年是不是就不会消失。

他是不是就不会化成灰，被高楼大厦间的穿堂风吹散。

6

谁啊?

我问着，拧开了门把手。

门刚开一条缝就被人一脚踹开了，两个黑瘦的寸头男人满口脏话，握着匕首走进来。

年年听见声音转身就跑到后面。

年纪大点的寸头不由分说给了我一巴掌。

妈的，可算找到你了，跑啊，你有本事接着跑啊

另一个叫道: 爸，他妈的先干她几炮再说。

我被一巴掌扇得眼前黑了半天。

我妈在后面大声喊救命，可惜这会儿都在上班，几乎没邻居在家。

那个年轻的两步跨到她面前，一下揪住了我妈的头发把她往地上摔。

死老太婆，又见面了，我在牢里的每一天都在想怎么折磨你。

要不是你招来警察，我和我爹也不用吃牢饭，一会你就眼睁睁看着。

眼睁睁看着我和我爹怎么在你女儿身上大展雄风

我强忍着头晕偷偷摸摸伸进口袋里掏手机。

年纪大的男人上来就一只手掐住我的脖子，一只手撕扯我的衣服。

想报警?你先把老子伺候舒服再说。

我喘不过气，四下挣扎，却瞥见年年正背着身在桌前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生饺子。

很快他转过身。

我看见他像一头被惹怒的牛犊，张着两臂，奔跑过来。

他嘴里塞满了生饺子，含糊不清地怒吼。

别碰我妈妈

他吼得很凶，嘴里嚼碎的饺子零零落落地掉出来。

那两个寸头这才注意到年年。

年轻的那个脸色一变: 这不是……

年年没有给他说完的机会，跑过去一只手抓着他的腿，紧接着拖着他冲向另一个人，用另一只手死死抓住另一个人的腿，笔直地奔向紧闭窗帘后的落地窗。

我不知道年年怎么会有那样的力气。

几乎是三秒之内，他艰难而快速地抓着那两个人撞碎了落地窗，带着他们从十六楼一跃而下。

他撞碎窗后回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那样一双幼小的眼睛里，除了眼泪，竟然盛满了愤怒与不甘，还有几乎要溢出的不舍。

不要——

我下意识地跑到窗边，只看见那两个歹徒急速坠落。

而年年，则在强烈的日光之下迅速化为灰烬。

穿堂风骤然一吹，空中只剩下一件飘飞的女士短袖。

在这样猛烈悲痛的冲击下，那些被尘封的记忆汹涌地袭来。

我一瞬间全部都想起来了。

我不是第一次见到年年的那种眼神。

我也确实是他妈妈。

不，是她。

她是我十六岁时，在远山深村的柴房里，被强迫生下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