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委大楼西楼西侧,终年弥漫着一股陈旧纸张与油墨混合的奇特气味。
阳光很少能穿透那扇朝北的、总是蒙着一层灰的玻璃窗,即使是在盛夏午后,这里也显得阴凉而寂静,时间仿佛凝滞在无数泛黄卷宗的字里行间。
苏晴空坐在靠墙的办公桌后,指尖无意识地拂过一本刚归档的干部履历表烫金硬壳封面,留下一条清晰的痕迹,衬得旁边未被触碰区域的薄灰愈发显眼。
窗外,天色不知何时沉了下来,乌云压境,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噼啪砸落,密集的水痕瞬间扭曲了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市委大院景象。
空调沉闷地嗡鸣着,试图驱散雨前的闷热,却只搅动了档案室里凝固己久的空气。
隔壁桌的李姐打了个哈欠,百无聊赖地捻起几颗瓜子,“咔吧”一声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她瞥了一眼窗外,又瞥了一眼对面埋首的苏晴空,嘴角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摇了摇头,继续嗑她的瓜子。
三年了。
苏晴空的目光落在窗外被雨水模糊的世界。
整整三年,她从那个初入市委、顶着“史上最美公务员”名号、被无数或羡慕或嫉妒或轻佻目光追逐的年轻女孩,变成了档案科里一个几乎被遗忘的影子。
曾经的锋芒、才华,以及那份小心翼翼的期待,都在这日复一日的清闲、似笑非笑的打量、以及永无止境的“冷藏”中,慢慢被磨去了光泽,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她还记得初来时,那位笑容和蔼、手指却总不经意想搭上她手背的办公室主任,在被她不着痕迹地避开后,脸上那迅速冷却的笑意。
“小苏啊,人才嘛,总是要磨一磨性子的。
档案科最锻炼人的耐心,你先去待一段时间。”
这一“待”,就是一千多个日夜。
所有的调动申请石沉大海,所有自荐的报告杳无音信。
她成了市委大楼里一个美丽的摆设,一个用来佐证某些潜规则存在的反面教材。
雨声渐疾,敲打着玻璃,像急促的鼓点。
突然,档案室的门“吱呀”一声被猛地推开,带进一股潮湿的水汽和走廊里隐约传来的喧闹。
综合处的小王探进头来,头发梢滴着水,气喘吁吁,一脸十万火急。
“晴空姐!
快!
顶楼小会议室!
紧急会议!”
苏晴空抬起头,眼神里有片刻的茫然。
顶楼的会议?
那通常是市委主要领导碰头的地方,与她这个档案科的边缘人何干?
李姐的瓜子也不嗑了,伸长脖子,眼里闪着八卦的光:“小王,什么事这么急?
顶楼会跟我们这破档案科有啥关系?”
小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急得跺脚:“别提了!
服务组的人全被抽调去布置大会场了!
那边临时要开市长碰头会,缺人端茶倒水,张主任急赤白脸地点名让晴空姐去顶一下!”
他压低声线,挤眉弄眼,声音里带着一种打探到内幕消息的急切,“新市长!
陆市长!
第一天正式上班,这会听说火气大得很,发改委的人刚进去就碰了一鼻子灰!
千万小心,别撞枪口上!”
新市长。
陆弘远。
这个名字像一枚投入死水的石子,在这几天里让整个市委大楼泛起了层层叠叠的涟漪。
关于他的传闻很多,省里空降的干将,年轻有为,背景神秘,作风强硬,是带着尚方宝剑来整顿积弊的。
大楼里的人们都在暗中观察、揣测,试图摸清这位新掌舵人的脾性和脉络。
苏晴空垂下眼睫,盖住眸底一丝极细微的涟漪。
她放下那本厚重的档案册,站起身,动作平稳,看不出什么情绪:“好,我知道了。
这就去。”
“哎哟,晴空,可得仔细着点,”李姐的语气带着点说不清是关心还是看热闹的意味,“新官上任三把火,可别烧着自个儿。”
苏晴空没接话,只是对小王点了点头,整理了一下身上那套略显陈旧却洗得干干净净的白色的确良衬衫和黑色及膝裙,走向门口。
经过那面落满灰尘的仪容镜时,她瞥了一眼镜中的自己——美貌依旧,甚至因这三年沉静时光的淬炼,褪去了几分青涩,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韵味,只是那双曾经顾盼生辉的眼睛里,少了些光彩,多了些沉寂。
顶楼小会议室的空气,与档案室截然不同。
这里紧绷得像一根拉满的弓弦,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椭圆形的会议桌居中,主位上的男人只是坐在那里,并未提高声调,却无端地压得满室噤若寒蝉。
他穿着熨帖的深色西装,肩线利落,侧脸线条冷硬,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正扫过手中一份汇报材料。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此刻正点在材料的某一行。
正在汇报的发改委副主任额角己经渗出细密的汗珠,喉结紧张地滚动着,解释的声音干巴巴的,带着不易察觉的发飘。
“……所以,我们认为,引进这家凯恩科技,对于我市产业升级、填补高端制造空白,具有非常重要的战略意义,预计每年能为市财政贡献至少三个亿的税收……”苏晴空端着沉甸甸的漆木托盘,脚步放得极轻,像猫一样,依次在每位领导手边放下白瓷盖杯。
滚烫的水温透过杯壁烫着她的指尖,微微发红,但她端得极稳,杯垫触及光洁的会议桌面时,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她尽量收敛自己的存在感,呼吸都放轻了。
轮到主位。
她微微俯身,小心地将茶杯放在陆弘远手边。
他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手中的文件上,眉头微蹙,形成一道深刻的竖纹。
就在她即将抽身退开的刹那,陆弘远的声音忽然响起,不高,却清晰地切入那位副主任愈发凌乱虚弱的陈述尾音:“等等。”
副主任的声音戛然而止,像被掐住了脖子。
陆弘远的目光终于从文件上抬起,掠过那位副主任,声音平淡无波,却让听到的人心里发毛:“你刚才说,引进这家外资企业的最大优势,是预计每年能为市财政贡献三个亿的税收?”
副主任一愣,像是没料到会被突然打断追问这个看似最毋庸置疑的数据,连忙点头:“是,是的,陆市长,这是他们投资计划书里明确承诺的,我们也做过初步评估……投资计划书。”
陆弘远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却让副主任后面所有辩解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拿起那份装帧精美、厚厚一沓的计划书,像是拈着什么轻飘飘的东西,随手翻了两页,姿态像是在拂去封面上一层看不见的尘埃。
“三个亿。
基于他们对未来五年高端线产品市场占有率的乐观预测。”
他顿了顿,目光像手术刀一样扫过在场每一个人,“这个市场占有率预测的假设前提是什么?
同类竞争产品的迭代趋势,他们做过压力测试吗?
其所依赖的核心技术专利,稳定性评估报告在哪里?
原始数据支撑又是什么?”
他每平静地问出一句,副主任的脸色就白一分,其他几位相关领导的坐姿就僵硬一分。
这些问题,像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破了那份华丽报告下精心包裹的脆弱根基。
会议室里落针可闻,只有中央空调冷气嘶嘶输送的声音,徒劳地试图降低这几乎要凝结的空气温度。
陆弘远合上计划书,往桌面上不轻不重地一丢。
没什么重量,却“啪”地一声,清晰地砸在每个人的心尖上。
“招商引资,不是请客吃饭。
画出来的饼,看着好看,填不了财政的肚子,更富不了老百姓的口袋。”
死寂。
令人难堪的死寂在会议室里蔓延。
那位副主任脸色灰败,嘴唇嗫嚅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苏晴空己经退到了门边,手悄悄搭上了冰凉的金属门把,心下稍安,只盼着能无声无息地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就在这一刻,一个极低极低,几乎含在喉咙里的、蚊子似的嗡鸣,飘过死寂的空气。
是坐在最末位的一个年轻科员,脸色惨白,大概是压力过大,下意识地对着身边人嘀咕了一句:“……听着咋这么耳熟呢……那不是跟三年前那个新能源项目科瑞思差不多,也是吹得天花乱坠,最后爆雷坑死人了……”声音虽小,但在落针可闻的极致寂静里,却显得格外突兀刺耳。
好几道目光瞬间锐利地扫了过去。
那年轻科员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言,猛地闭上嘴,吓得魂飞魄散,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
主位上,陆弘远的目光也掠了过去,没什么温度,却让那一片区域的空气都瞬间冻住了。
但他并没有立刻追究,视线转而落回那份被弃置的计划书上,手指无意识地、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桌面,像是随口一问,又像是在对所有人发出一种无形的诘问:“看来,交过的学费,没人记得。”
一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记无形的耳光,扇得在场几位资历老的领导面皮发紧,纷纷尴尬地低头,避让那看似平静实则锐利无比的目光。
压抑的沉默如同实质,沉重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苏晴空握着门把的手,紧了紧。
她垂着眼,看着光洁如镜的地板上映出的模糊人影,某个被尘封的、滚烫的、属于三年前那个还不信命的自己的念头,却猝不及防地挣脱了理智的囚笼,窜了上来。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久未在正式场合发言的干涩,但在这极致的安静中,却清晰得足以让主位上的那个人听见:“或许……不只是遗忘。
凯恩科技提出的产品线扩张模式和市场推进路径,和当年科瑞思的方案有超过百分之八十的相似度。
甚至连最终市场预测报告的数学模型,都沿用的是旧版未经修正的版本。
可能……是出自同一家幕后咨询公司的手笔。”
话音落下的瞬间,苏晴空自己先怔住了。
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猛地退潮而下,留下一片冰冷的空白。
她说了什么?
她怎么敢?
在这样级别的会议上,在一个如此微妙的时刻,她一个端茶送水的档案员,竟然开口质疑一份经过层层审批的重大项目计划?
“唰”的一下,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惊疑、探究、难以置信、甚至带着一丝看疯子般的怜悯,齐刷刷地钉在了她身上。
那个刚刚失言的科员瞪大了眼睛,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怪物。
主位上,陆弘远敲击桌面的手指,倏然停住。
他终于抬起头,目光穿透冰冷的镜片,第一次,真正地、准确地,落在了那个正要悄无声息退出去的、穿着普通工装的身影上。
白色的确良衬衫,黑色及膝裙,最基础的款式,穿在她身上却异常妥帖,勾勒出纤细却不失韧劲的腰身线条。
她微微低着头,露出一段白皙得近乎脆弱的脖颈,侧脸线条精致得不像话,但站姿却笔首,肩背绷着一股说不清是倔强还是紧张的东西。
极盛的美貌,与方才那句精准、老辣、甚至带着点冷酷的拆穿,形成一种诡异而强烈的割裂感。
时间像是被冻结了数秒。
陆弘远看着她,脸上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只有镜片后的眸色,似乎深了些许,像幽深的寒潭表面投下一颗石子,波动无声无息地沉入最深处。
他什么也没说。
没有追问这句话的依据,没有赞许她的敏锐,甚至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惊讶或好奇。
但那目光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压力。
苏晴空指尖冰凉,不敢抬头回视,只低声飞快地说了一句:“抱歉,打扰会议了。”
然后近乎慌乱地拉开门,闪身逃了出去。
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里面那个几乎要令人窒息的空间。
她靠在冰凉的白墙上,心脏后知后觉地开始疯狂跳动,撞得胸口生疼。
走廊空旷无人,只有她压抑不住的急促呼吸声在回荡。
她闭上眼,档案科那陈旧的纸张与油墨气味,仿佛又一次顽固地萦回在鼻端,提醒着她那看似无法挣脱的现实。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下得更大了。
哗啦啦的声响,淹没了世间一切细微的动静。
她不知道,门内的会议室里,在她离开后,陷入了一种更长更诡异的沉默。
陆弘远的目光在她离开的那扇门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无人能看清他镜片后的眼神。
然后,他收回视线,仿佛刚才那段插曲从未发生过,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静平淡:“刚才那个问题,谁来继续回答?”
会议继续,但某些东西,己经在无声中发生了偏转。
而苏晴空抚着仍在狂跳的心口,一步步走回那座寂静的、仿佛被时光遗忘的档案室。
她还不知道,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和那句冲动之下脱口而出的话,将会把她那条沉寂了三年的轨道,引向一个完全未知的方向。
雨幕重重,敲打着这栋权力大楼,也敲打着命运转折的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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