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二年,暮春。
江南的雨总带着股化不开的湿意,淅淅沥沥打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也打湿了巷子深处那间低矮土坯房的窗纸。
林缚缩在吱呀作响的旧木桌前,鼻尖冻得发红,指节因为攥着那支磨得发亮的竹笔而泛白。
桌上摊着半张泛黄的麻纸,上面是他刚写了一半的策论,字迹清瘦却骨力十足,只是墨汁总在笔尖凝着——他舍不得多蘸,那小半砚台的墨,是用灶膛里的烟灰混了清水调的,黑得发灰,写在纸上晕开时总带着点毛边。
“咳咳……”一阵冷风从门缝钻进来,林缚忍不住咳了两声,单薄的棉袍根本挡不住春寒,他下意识地往怀里缩了缩,怀里揣着两个冷硬的麦饼,是隔壁张阿婆中午塞给他的。
他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三天前,他还是二十一世纪历史系的研究生林缚,为了赶一篇关于明代科举制度的论文,在图书馆泡了整宿,趴在堆满史料的桌上睡着,再睁眼,就成了这个同名同姓的少年。
原主是个苦命人,父母早亡,只留了这间破屋和一箱子旧书,靠着帮人抄书和乡邻接济过活,一心想考科举出人头地,却在三天前淋了场雨,发了高热,没撑住,倒让他占了这身子。
“既来之,则安之吧。”
林缚对着窗纸上模糊的雨影叹口气。
他翻遍了原主的记忆,这林缚除了读书,几乎没什么谋生本事,如今离府试只剩三个月,原主的心愿就是能考上秀才,至少不用再像现在这样,连顿热饭都吃不上。
“考就考。”
林缚捏了捏拳。
论读书,他一个现代研究生,就算对明代科举的具体题型不熟,可论经史底子,未必比这时代的穷书生差。
更别说他脑子里还有不少超越时代的视角,只要用得巧,未必不能出彩。
正想着,门外传来“吱呀”一声,张阿婆挎着个竹篮站在雨里,花白的头发被雨打湿,贴在额角:“林缚小哥,在家不?”
林缚赶紧起身去开门,雨水顺着门檐往下淌,在他脚边积了个小水洼:“阿婆,这么大雨您怎么来了?”
“看你这屋子漏得,”张阿婆往屋里瞥了眼,窗台上摆着个缺了口的陶碗,正接着从屋顶渗下来的雨水,“我家老头子修了修屋顶,顺带给你糊了窗纸,你快看看漏不漏。”
她身后跟着个干瘦的老汉,手里拿着几张新的棉纸和一罐浆糊,没等林缚说话,就搬了个小板凳往窗台上站,糙手利落地撕下旧窗纸,新棉纸糊上去,屋里顿时亮堂了不少。
“阿婆,这太麻烦您了。”
林缚心里发暖,眼眶有点发热。
穿越过来这几天,是这对老夫妻一首照拂着他。
“麻烦啥,你这孩子心善,前阵子还帮我家阿福抄了三字经呢。”
张阿婆把竹篮往桌上放,里面是两个热气腾腾的菜团子,还有一小碟腌菜,“快趁热吃,念书也得有精神头。”
林缚接过菜团子,暖意从指尖传到心里,他咬了一口,野菜的清香混着玉米面的醇厚在嘴里散开,是他这几天吃过最香的东西。
他含糊着道:“谢谢阿婆。”
“谢啥,”张阿婆坐在床沿,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叹了口气,“你爹娘要是还在,见你这么苦,不定多心疼。
这府试……你要是钱不够,阿婆这儿还有点私房钱。”
“不用不用,”林缚赶紧摆手,“我帮王员外抄的那部《论语》,他说这两天就结工钱,够我买笔墨和赶考的路费了。”
这话半真半假,王员外吝啬是出了名的,能不能按时结工钱还两说,但他不想再麻烦张阿婆。
张阿婆知道他性子犟,也不再劝,只是拍了拍他的手:“要是实在难,就跟阿婆说,别硬撑着。”
老两口没多待,帮着把屋角漏雨的地方用茅草堵了堵就走了。
林缚看着桌上剩下的菜团子,又看了看那箱旧书,心里那点茫然渐渐被一股劲取代——他不光要替原主活下去,还要活出个人样来,至少,不能让这些照拂他的人再担心。
他重新坐回桌前,拿起竹笔,蘸了点墨。
这次没再犹豫,笔尖落在纸上,写下策论的题目:《论吏治与民生》。
原主的记忆里,这时代的策论多引经据典,讲究对仗工整,可林缚记得,万历朝虽算中兴,但吏治早己埋下隐患,土地兼并渐显,百姓日子过得并不容易。
他没急着掉书袋,而是从自己这几天在巷子里看到的事写起——巷尾李大叔家的田被地主占了大半,只能靠打零工过活;街口的小杂货铺,因为税吏盘剥,上个月关了门。
这些琐碎的小事,原主或许只当是寻常,可在林缚眼里,却是民生的缩影。
他写得很慢,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窗外的雨渐渐小了,阳光透过云层,在湿滑的青石板上投下一点微光。
等他写完最后一个字,天己经擦黑了。
他放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看着纸上密密麻麻的字,忽然觉得,这古代的日子,好像也不是那么难挨。
至少,握着笔的这一刻,他是踏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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