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桦城,热浪裹挟着化工厂特有的酸涩气味,黏腻地贴在每个人的皮肤上。
红星化工厂三根巨大的烟囱如同永不疲倦的怪兽,昼夜不停地向灰蒙蒙的天空喷吐着黄烟。
那些烟尘缓缓沉降,给厂区外的红砖家属楼披上了一层薄薄的灰衣。
周明远猫在火车站旁的一条窄巷里,手心微微出汗。
他警惕地西下张望,确定没有戴红袖标的联防队的身影,才迅速从军绿色挎包里掏出个小盒子。
“看看,最新款。”
他压低声音,对着围过来的两个青年打开盒盖。
丝绒衬布上,五六块电子表屏幕闪着廉价的蓝光,数字跳动。
“南边来的货,全桦城独一份。”
巷口飘来邓丽君甜腻的歌声,是从旁边一户人家窗户里钻出来的。
声音断断续续,像是怕人听见。
一个梳着分头的青年拿起一块表,对着昏暗的光线仔细端详:“远哥,这玩意儿准不准?”
“废话,电子表,比咱火车站那个大钟都准。”
明远咧咧嘴,露出一口白牙,“十五一块,不要票。
戴上去文化宫跳舞,那些姑娘眼睛都得看首喽。”
分头青年显然心动了,摸索着口袋。
就在这时,一声刺耳的哨响撕裂了午后沉闷的空气。
“联防队的!
站住!”
明远头皮一炸,条件反射般合上盒子塞进挎包。
“操!”
他低骂一声,推了分头青年一把,“分头跑!”
三个年轻人像受惊的兔子般窜进迷宫般的小巷。
身后是杂乱的脚步声和愤怒的吆喝。
明远对这片熟得闭眼都能走,他左拐右突,肺里火烧火燎,耳边全是自己咚咚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
差一点,就差一点就能拐进家属院了——一只手猛地从旁边伸出来,狠狠揪住了他的胳膊。
明远猝不及防,被拽得一个趔趄,挎包带子断裂,盒子掉在地上,几块电子表散落出来,在尘土里闪着微弱的光。
“小兔崽子,挺能跑啊!”
抓着他的联防队员喘着粗气,脸上带着抓到猎物的得意。
明远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被扭着胳膊,推搡着往巷口走。
挣扎间,他抬头,血液瞬间冻住了。
巷口,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推着一辆二八大杠凤凰自行车停下。
藏蓝色的中山装洗得有些发白,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面一颗,胸口别着一枚小小的、红底金字的徽章——红星化工厂的厂徽。
是父亲周建国。
他刚下班。
周建国的目光落在儿子被扭住的胳膊上,落在联防队员的红袖标上,最后,定格在散落一地的电子表上。
他的脸原本就因常年车间劳作而显得严肃刻板,此刻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去,黑得像暴风雨前的天空。
明远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洗也洗不掉的机油和铁锈混合的味道。
周围渐渐聚起几个看热闹的邻居,交头接耳。
联防队的负责人认识周建国,语气稍微客气了些:“周主任,你看这……你儿子搞投机倒把,破坏社会主义经济秩序。
我们得带回去……”周建国额角的青筋跳了一下。
他推开自行车,一步步走到明远面前。
那脚步声在突然安静下来的巷口显得异常沉重。
没有任何预兆,周建国抡圆了胳膊,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明远脸上。
明远被打得脑袋一偏,脸上立刻浮起清晰的五指印,火辣辣地疼。
耳朵里嗡嗡作响,几乎听不清父亲接下来的咆哮。
“丢人现眼的东西!
厂里给你的工不做,学这些歪门邪道!
我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周建国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们周家三代工人,清清白白!
怎么出了你这么个玩意!”
那记耳光与其说是打在儿子脸上,不如说是打给联防队和所有围观者看的。
是一种划清界限,是一种姿态,是维护他和他所代表的“工人阶级”那不容玷污的“清白”。
联防队员讪讪地松开了手。
周建国深吸一口气,强压着怒火,对负责人保证:“人我带回去,一定严肃教育!
绝不再给组织添麻烦!”
负责人顺水推舟,又批评教育了几句,带着人走了。
看热闹的人群也渐渐散去,留下几句窃窃私语。
周建国看也没看儿子一眼,弯腰默默捡起散落的电子表和摔坏的盒子,塞进那只破挎包,然后一把拽过明远的胳膊,几乎是拖着将他往不远处的家属楼里弄拽。
明远踉跄着,脸上灼痛,但心里那股火比脸上烧得更旺。
屈辱、愤怒、还有一种冰冷的失望,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死死咬着牙,一声不吭。
家,是二楼一间不足五十平米的屋子。
陈设简单,墙上挂着几幅泛黄的奖状和“先进生产者”的锦旗。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煤烟和饭菜味。
林秀芳,明远的母亲,正端着盘炒白菜从厨房出来。
看到父子俩一前一后进来,丈夫脸色铁青,儿子脸上带着清晰的巴掌印,她一下子愣住了,眼神里掠过一丝惊慌和担忧。
“孩他爹,这……明远,怎么了这是?”
周建国把破挎包重重摔在椅子上,发出的声响让林秀芳哆嗦了一下。
他闷着头,从抽屉里摸出一包“大前门”,抖出一根点上,狠狠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脸色更加难看。
明远谁也不看,径首穿过小小的客厅,把自己摔进里屋的床上,用力摔上了门。
“你……”林秀芳想说什么,却被周建国一声沉闷的咆哮打断。
“慈母多败儿!
看看你教的好儿子!
投机倒把!
差点让联防队抓走!
我周建国一辈子堂堂正正,老了老了,脸面让他按在地上踩!”
林秀芳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摆好碗筷,眼神却不时担忧地瞟向紧闭的房门。
门外,周建国的斥骂声和烟雾一样无孔不入。
门内,明远趴在床上,把脸埋进枕头,试图隔绝一切。
枕头下有硬物硌着他,他烦躁地伸手摸索,扯出来一个旧牛皮纸信封。
信纸己经泛黄,字迹是母亲的,娟秀而熟悉。
信没有写完,也没有寄出。
“……建国,最近总是头晕恶心,厂里医务所开了药也不见好。
厂区后面那口井的水,味道越来越怪,漂白粉都压不住。
前几天听化验室的小王偷偷说,咱厂排的水可能……可能有问题,有毒。
我这心里老是七上八下的,真怕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好……”明远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
母亲。
难产去世的母亲。
他猛地坐起身,攥着那页薄薄的信纸,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一股寒意瞬间冲散了脸上的灼痛,明远陷入沉思,因为信上的日期,距离母亲因“难产”去世,还有一年。
窗外,化工厂烟囱的巨大阴影斜斜投下,笼罩了整片家属区。
黄烟依旧不紧不慢地吐着,仿佛要永远这样吐下去。
一种冰冷的、尖锐的怀疑,像一枚淬毒的钉子,第一次狠狠楔入了周明远年轻的心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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