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还裹着夏末最后一缕黏腻的热意,漫过市三中校门口那排老香樟树。
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叶片,在地面织出细碎的光斑,树叶被风拂得翻卷,露出背面淡绿的脉络,沙沙声里都带着新生的热闹——唯独站在高一(1)班门口的沈佳宜,像被这股热闹隔绝在外。
她攥着帆布书包的肩带,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书包是去年妈妈特意缝的,靛蓝色帆布洗得有些发白,侧面那块补丁却格外醒目:是用爸爸生前穿的牛仔裤改的,深蓝色牛仔布边缘还留着磨损的毛边,妈妈用藏青色棉线缝了圈小小的太阳花,针脚密得能看出当时的用心。
可此刻,在这栋刚翻新过、连走廊瓷砖都亮得能映出人影的教学楼里,这朵“太阳花”却像个不合时宜的符号,让沈佳宜下意识把书包往身后挪了挪。
“沈佳宜同学,进来吧。”
班主任李老师的声音从门内传来,带着温和的笑意。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侧身让出讲台前的空地,“跟大家做个简单的自我介绍,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沈佳宜深吸一口气,鞋尖蹭过门槛时,还能感觉到木地板残留的凉意。
她低着头往里走,几十道目光瞬间聚过来,有好奇的、有审视的,还有几道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像细小的针尖,轻轻扎在她裸露的胳膊上。
她的校服是从清河中学带来的,洗得有些短的袖口卷了两圈,露出手腕上细细的红痕——那是昨天收拾行李时,被旧箱子的铁皮划破的。
就在她走到讲台中央时,后排突然传来“哗啦”一声脆响。
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生弯下腰,乌黑的长发垂落在胸前,遮住了大半张脸,却没遮住她凑到同桌耳边的低语:“你看她那书包,都打补丁了,肯定是乡下来的,穷酸死了。”
声音不大,却恰好能飘到沈佳宜耳朵里。
她的脚步顿了顿,眼角的余光瞥见女生脚上那双白色运动鞋——鞋舌上的logo她在镇上的专卖店见过,标价要三百多,是她半个月的生活费。
是林若曦,早上在教务处报到时,她见过这个名字,也听见老师跟李老师低声说“这是林总家的女儿,多照顾着点”。
此刻,林若曦正用鞋尖轻轻蹭着地面,白色的裙摆随着动作晃了晃,那姿态里的轻蔑,像一根小刺,扎得沈佳宜喉咙发紧。
“大、大家好,我叫沈佳宜。”
她攥着书包带的手又紧了紧,原本在心里练了好几遍的自我介绍,到了嘴边却变得磕磕绊绊,“我、我从清河镇中学转来的,以、以后请大家多指教。”
最后那个“教”字,她没控制住,带着清河方言特有的尾音,轻轻往上扬了一下。
教室里瞬间安静了半秒,接着就响起细碎的笑声。
“清河镇?
在哪啊?
是不是在山里啊?”
“她说话好奇怪啊,‘以后’说得像‘以吼’。”
“你学一个,学一个!”
议论声像潮水般涌来,有的还带着刻意放大的笑意,沈佳宜的脸瞬间烧了起来,从脸颊一首红到耳根,指尖用力掐进掌心,指甲盖都泛了白。
她不敢抬头,只能盯着讲台边缘那道磨损的木纹,恨不得立刻变成一粒尘埃,钻进那条缝里。
“李老师!
我有话要说!”
突然,教室后排传来一个清亮的男生声音,打破了这场尴尬的喧闹。
沈佳宜猛地抬头,看向声音来源的方向——一个男生正举着手,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
他穿着跟大家一样的蓝白校服,却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袖口卷到了肘部,露出小臂上淡淡的肌肉线条,手腕上系着一根红色的绳结,绳结上还串着一颗小小的桃木珠,看起来像是庙里求来的平安符,跟他那副吊儿郎当的姿态格格不入。
他站起来时,椅子腿蹭过地面,发出“吱呀”一声刺耳的声响,原本喧闹的教室却瞬间安静下来。
男生晃了晃脑袋,走到过道上,还故意清了清嗓子,捏着嗓子模仿起沈佳宜的口音:“俺瞅着这位新同学说得挺好啊!
俺老家也在镇上,俺说话跟她一个调调,咋了?
镇上的娃就不能来市三中读书了?
俺们镇上的苹果甜,俺们镇上的娃也聪明,咋就该被笑了?”
他的模仿夸张又传神,还故意皱着眉头,晃着脑袋,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让全班先是愣了两秒,接着就爆发出哄堂大笑。
连一首板着脸的李老师都忍不住弯了嘴角,伸手拍了拍男生的桌子:“陈宥凡,别在这贫嘴,赶紧坐好。”
顿了顿,他又转向全班,声音严肃了些,“大家都是同学,来自哪里不重要,口音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互相尊重。
以后谁再嘲笑新同学,我可就不客气了。”
陈宥凡吐了吐舌头,坐回座位时,还不忘转头冲沈佳宜眨了眨眼。
他的睫毛很长,阳光下像两把小扇子,那抹带着笑意的眼神,像一颗小石子,轻轻投进沈佳宜紧绷的心湖里,漾开一圈温柔的涟漪。
她悄悄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慢慢放了下来,刚才攥得发僵的手指,也终于舒展开来,掌心留下了几道浅浅的红痕。
“沈佳宜,你就坐陈宥凡旁边吧。”
李老师指了指最后一排靠窗的空位,“陈宥凡虽然调皮,但脑子机灵,你有不懂的地方就问他,别客气。”
沈佳宜抱着书包,一步步走向那个空位。
经过林若曦座位旁边时,她能感觉到林若曦投来的目光,带着几分不服气和轻蔑,可她没再在意——刚才陈宥凡的玩笑像一道屏障,轻轻挡住了那些恶意的目光。
她走到座位旁,陈宥凡赶紧把自己放在空桌上的练习册往旁边挪了挪,还顺手帮她拉了拉椅子:“坐吧,这里靠窗,通风好,夏天不热。”
他的声音带着少年特有的清亮,还夹杂着一丝刚上完体育课的淡淡汗味,不难闻,反而像夏天晒过的被子,带着阳光的味道。
沈佳宜小声说了句“谢谢”,坐下后就开始掏课本——语文、数学、英语,她把书一本本摆到桌上,刚想拿出笔准备记笔记,却发现书包里空荡荡的,别说钢笔了,连一支铅笔都没有。
她的心一下子慌了。
早上收拾行李时太匆忙,妈妈在旁边叮嘱她“别落下东西”,她还说“知道了”,结果还是把笔袋落在了家里。
她咬着唇,把书包翻了个底朝天,从夹层里翻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纸巾,还有一枚一毛钱的硬币,就是没有笔。
她的指尖在课本的封面上反复摩挲,把崭新的课本边角都揉得发皱,眼眶也悄悄红了——转学第一天就忘带笔,会不会被老师觉得她不认真?
会不会被同学笑话?
“找啥呢?
脸都皱成包子了。”
旁边的陈宥凡突然凑了过来,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几分调侃。
他的胳膊肘不小心碰到了沈佳宜的胳膊,带着夏末的温热,让她下意识往旁边缩了缩。
“我、我没带笔。”
沈佳宜没好意思抬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叫,“早上收拾东西太急,落家里了。”
“哦,这事啊。”
陈宥凡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接着就听见“哗啦”一声,他拉开了自己的笔袋。
沈佳宜偷偷抬了抬头,看见他的笔袋里装着好几支笔,有黑色的、蓝色的,还有一支银色的钢笔,看起来就很贵重。
陈宥凡在里面翻了翻,最后拿出那支黑色的钢笔,递到她面前:“用这个吧,我爸上次去北京出差给我买的,说是牌子货,写起来特顺。
我还有好几支呢,你先用着,不用急着还。”
那是一支磨砂黑的钢笔,笔身细细的,握在手里刚好贴合指腹,笔帽上刻着小小的英文logo,笔尖闪着细碎的银光,看起来就很精致。
沈佳宜犹豫了一下,刚想开口说“不用了”,陈宥凡己经把笔塞到了她手里:“拿着吧,不然你等会儿上课记不了笔记,李老师该说你了。”
她的指尖碰到他的手时,两人都愣了一下。
陈宥凡的指尖带着夏末的温热,还带着一丝钢笔外壳的凉意,而她的手刚被窗外的风吹得有些凉,两抹温度撞在一起的瞬间,像电流一样,轻轻窜过沈佳宜的手臂。
陈宥凡也察觉到了,赶紧收回手,耳尖悄悄红了,他挠了挠头,假装看窗外的香樟树:“你赶紧试试,看看好不好写。”
沈佳宜握着那支钢笔,冰凉的笔身透过皮肤传过来,却让她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
她低下头,在语文课本的扉页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沈佳宜”三个字,在钢笔流畅的出水下,显得格外工整,连她平时总写歪的“宜”字,此刻都变得好看了不少。
她写完后,忍不住抬头想跟陈宥凡说“谢谢”,却正好对上他转过来的目光。
陈宥凡的眼神里带着几分期待,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看见她抬头,他赶紧别开脸,假装盯着窗外的香樟树,可耳朵尖上的红色,却像熟透的樱桃,怎么也藏不住。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的侧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小小的阴影,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刚才那个吊儿郎当的男生,反而多了几分少年人的腼腆。
窗外的风又吹了进来,掀起语文课本的边角,也吹动了沈佳宜书包上的蓝色补丁。
那块印着太阳花的补丁在风里轻轻晃着,这一次,沈佳宜没有再想把它藏起来——因为她知道,在这个陌生的班级里,有个男生愿意用夸张的玩笑帮她解围,愿意把自己珍贵的钢笔借给她,愿意在她慌乱的时候,给她一份小小的温暖。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钢笔,笔尖的凉意还在,可心里却暖暖的。
转学第一天的慌乱和不安,好像都被这支钢笔的温度悄悄抚平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温柔的期待——期待着接下来的日子,期待着和这个戴红绳结的男生,成为真正的同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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