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场没谈完的恋爱

谁规定秘密一定要慎重其事说?在我看来，青少年时的秘密，往往都是在不经意间透露的。

但，他打谁的主意不行，打海棠那注定是炮灰的结局。

我们整个教职工小区谁不知情，从懂事起，乔海棠就是我哥的忠实小跟班。

用上跟班这个词其实有点不恰当。

因为在全世界眼里，住在顶楼的外交官之女乔海棠，都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存在。她配得上所有美好的词。

如果别人说这句话，可能带了修辞的成分，那我说一定没有。因为，和许多青春期女孩儿一样，年少轻狂的我，特别善于漠视别人的优点来抬高自己，可我依然无法忽视乔海棠。

可虽然住楼上楼下，儿时，我和乔海棠的关系算不上亲近，因为性格天差地别。

海棠的气质由内而外透露着典雅与矜贵，我却是实实在在的混世魔王。要不是爸妈离婚，我大概永远也不会和这样的姑娘产生感情。

说起来，乔海棠并未对我做了多有意义的事情。只不过是在我父母离婚那段时间，主动邀请我一起上下学而已。

乔海棠的妈妈是医生，自修了外语，后来兼职病例翻译，与她爸爸的外交官职业也算相得益彰。当乔海棠自发性地与我走在一起，乔妈妈对我的关注自然也多了起来。

毫不夸张，在我缺失父爱、同时我妈因婚姻破裂醉生梦死的那段时日，我这颗自诩的小太阳，也情不自禁地产生过自卑心理。

很多那个年龄想不通的事情缠着小小的我，差点儿陷入死胡同，得亏乔妈妈的关照。不管她是出于怜悯，还是出于疼惜。总之那阵子，无论乔海棠买什么新衣服新物件，乔妈妈都会准备我的一份。

上下学，她便开车将我和海棠送到校门口，微笑着与我们挥手，仿佛我们才是两姐妹。

我当然知道，这统统归功于乔海棠，乔妈妈是爱屋及乌。于是我渐渐喜欢和乔海棠呆在一起的感觉。尽管她毫无幽默细胞、明明大我两岁还时常被我恶作剧……诸如此类。

但不可否认，除了没有幽默细胞，乔海棠优秀得如同毫无 BUG 的代码。

什么年级排名、奥林匹克竞赛获奖便不提了。精通芭蕾、小提琴也是赘述。她的语言天分简直也跟遗传了一般，轻轻巧巧就能对一门外语融会贯通。

从小到大，乔海棠的存在便是舞台。她在哪里，聚光灯就在哪里。

可即便是这样的她，也有崇拜的人，那就是赵京言。

我们家老赵好歹是大学教授，基因不差，导致我哥也天生有搞学问的基因。我动若脱兔，都能勉强考上川城七中。他静若处子，孩童期都将时间花在了看课外书和学习身上，更喜欢看纪录片，何等优秀可省略一万字。

尤其是，他曾经还获得过顶楼外交官的赞不绝口——没错，就是乔海棠的父亲，乔海生。

依稀记得，乔海生在家的时间很少。恰逢我们家四分五裂，他出差回川，难得抽时间去学校接女儿，顺便接上了我和我哥。不过当天，海棠的情绪不高，像是厌了数不胜数的小语种补习班，整张脸皱皱地。

脸皱皱地，就是她最强烈的反抗表达了。

那日，乔海生试图用大人的方式与海棠对话，告诉她语言是多么有趣的东西，没想到我哥接了起来。因前阵子他看外交纪录片，1956 年的墨西哥外交招待会上，苏联领导人告诉西方: 不管你们喜不喜欢，历史都会站在我们这边，我们会看你们自掘坟墓。而他的翻译却粗暴地将他的话翻译成为: 我们要埋葬你们。

这句话震惊了西方国家，使在冷战中的苏联与美国关系彻底降至冰点。

小赵京言: 战争是语言失败时的产物。可见语言的重要性。

我哥绘声绘色地将纪录片讲得跟故事一样精彩，我清楚地看见海棠脸上露出了向往和崇拜的神色，同时被震撼的还有乔海生，似乎恨不得这才是他的儿子。

做不了儿子，女婿您看怎么样。

年龄稍长，我常人小鬼大开玩笑，内秀如乔海棠从来只是害羞，不曾开口辩驳。

*

卫家。

算了吧二哥。关键时刻，我还是为赵京言讲话的。我劝卫隐: 我哥想和你做队友，你却想和他做对手，你怎么能这样呢?

卫隐说: 这样事情才有趣。

典型的反派逻辑。

反派们遇见阻碍，心态永远都是: 事情开始变得有意思了。然后努力掌握主动权，制造混乱。

反倒是正义使者们遇见阻碍，整一副天都快塌下来的样子，什么?天下又乱了?我得带头平定去。

平定天下太难，我比较喜欢制造混乱，哪怕反派最终都没什么好下场。

可那时我只想要酷，不想要好下场。

直到多年后，我才为如此幼稚的抉择抱头痛哭。

那你和海棠姐怎么认识的?我好奇问卫隐。

他陷入回忆，毫不避讳讲: 在一个十分寻常的炎夏傍晚……

人潮攒动的热闹景区，一名癫痫病人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突然起病，吓得群众四散、不敢随便沾染。

关键时刻，一名来自德国的医生游客自告奋勇，为病人做起急救措施。

病人的情况似乎有些特殊，120 到来时，德国医生手舞足蹈地陈述病情的特殊性，交流时却因某些过于复杂的医用词汇显得吃力无比。

病人看似呕吐性癫痫、实际有可能是接触性癫痫，两种临床表现都为头晕眼花、口吐白沫，但前者的反应该是喷射式、后者则口唇青紫、牙关紧闭……

乔海棠从围观人群里站出，目光与姿态都坚定，译述得也不急不徐，犹如墨提斯，西方神话里最聪明的神灵。

当日，卫隐就在热闹现场。

他有过帮忙的念头，可他不懂德语。即便是他自诩厉害的英文，医学用词这块儿却是他实打实的盲区……

乔海棠则吃了乔妈妈的红利。儿时她练习笔译，常拿乔妈妈的医药典籍下手，十几岁的年纪已经能读懂大半病例报告。

人性慕强，男孩子也不例外，尤其心比天高的男孩。突然冒出一个与他年龄相仿还压他一头的奇女子，不留下印象很难。后来因缘际会，发现她竟是我哥背后的狂热 FANS。

卫隐: 你哥运气好，占了先机，我逼不得已才想出近水楼台这招。

得知故事原委，我不屑吐槽: 一见钟情都是见色起意。

卫隐却不认可，从人类进化角度看，日久生情不过是两个人在了解对方后，经一系列标准评判觉得适合，和固定的生产流水线没什么区别，所以当代婚姻大多是两个家庭的利益结合。利益这种东西，看着坚固，关键时刻却也脆弱。一见钟情就简单多了，第一眼的灵魂相认，甚至不需要交流——

他看看我，不过，你一黄毛丫头和我这个成年人讨论什么爱情?

十岁就这么有优越感吗没吃过猪肉，我好歹在电视上看了那么多的猪跑，过两年我就实践出真知

当然，这只是我内心腹诽。毕竟我电脑还没拿到手，不适合得罪金主。

卫隐的电脑果然多，和其他数码产品一起堆放在收纳间里，整整齐齐，连灰尘都无。

我挑了其中一部轻薄的银色，卫隐说我没眼光: 那部处理器一般，单外形好看。

对女孩子来说外形不就是一切吗?

他耸肩，无言以对。

回程路又是一顿晕晕乎乎的船。

在船上神游之际，我想起刚才得知的卦，于是抱着电脑，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鬼使神差问卫隐: 只记得那些吗?

啊?他迷茫。

或许，是否还记得那个兵荒马乱的急救现场，焦急拨打 120 的女孩呢?

可瞧着卫隐越来越迷茫的神色，我突然没了追问的兴致。

旋转木马的快乐不就是你追我赶且永远追不上么。

譬如他对乔海棠的惊鸿一瞥，于她而言其实一点意义也没有。想要灵魂相认?太难了。

一通折腾下来，回家的时间已经三点。我抱着电脑抽空设想，进门时要怎么应对赵京言那张毒得要死的嘴。

我想好了一系列的应对政策，却不敌房间里凭空多出的一条网线。

网线还很新，一看就是现购的。我妈根本不知道电脑这茬儿，所以买网线的只可能是我哥。

他应该猜到我去卫家拿电脑了，特意给我准备的。

刹那, 我觉得自己真不是人，竟然骂他不配做哥哥。我抱着电脑站在长桌前反省，恨不得立刻剁了自己给赵京言拌面吃。

卫隐看出端倪，取笑我万事都写在脸上, 高兴和难过从不加以掩饰，想要达到什么目的也猴急猴急的。

对付你哥需要找套路。他一边弯腰帮我插网线一边道。

原本我还想嘴贱地问一句, 对付我哥的套路你找着了吗?要是找着了，还至于搬到我家来妄想近水楼台?

谁知没等我开口，门口传来一声黄鹂音——

赵京言?

我闻声出去客厅，看见将普通棉布裙子都穿得煞是好看的女孩，乖乖地叫了声: 海棠姐。

她点点头，颊边笑意浅浅, 你哥呢?

可能戴耳机了，在卧室, 我去叫。说着就蹬蹬向主卧跑。

谁料经过我的房间时，发现卫隐还跪在地上, 并向我发号施令: 进来，把门关上。

我疑惑, 他还不抓紧机会出来献殷勤、打招呼?

卫隐估摸猜出了我的内心活动，很明显地磨磨牙, 咬牙切齿道: 你的桌子太低，我被卡住了, 出不来……

那天，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卫隐拉出书桌架，他对我并不感激。

因为我太用力，他忍不住嗷嗷低叫了几嗓子。海棠听见动静跟了过来，恰好看见我和卫隐双双跌坐在地，我的胳膊还环抱着卫隐的腰。

海棠一脸惊惧地瞧着暧昧的我们, 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我赶紧放开卫隐，拍拍手站起来: 海棠姐, 你听我狡辩。

乔海棠就这点好，遑论场面多么难看，她都会礼貌地等你把话讲完。尽管她并不相信。

因为没一会儿, 我自制了奶茶去讨好我哥，刚走到房间门口便听见她忧心忡忡地问我哥: 京意好像早恋了怎么办。

惊人的历史开始重演——

赵京言愣了下，问: 和谁?

卫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