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声断在夏末的最后一声喘息里,十二岁的柳宁致蜷缩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课桌上。
额头压着的数学卷子洇开一小片汗渍,午后的阳光像融化的蜂蜜,沾在她轻轻颤动的睫毛上。
这是第三次了。
稻家村的溪边飘着杨树毛毛,五岁的小宁致坐在田埂上嘬着手指头,身上的粗布衫虽然灰扑扑的,但裙角却绣着新鲜的海棠花——这是她娘特地用碎布头一针一线缝的。
小丫头脸蛋雪白得像剥了壳的鸡蛋,哈喇子从嘴角挂下来,被太阳照得像根亮闪闪的银丝,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呆愣愣的漂亮劲儿。
腐草的腥气突然劈头盖脸砸下来。
"往这傻货领口塞!
"里正侄女金钗叉着腰,颈间拴着褪色的红绳,手里攥着团黑乎乎的沼泥。
三西个六七岁模样的孩童笑嘻嘻围成圈,泥巴雨点似的落在宁致发间,熟于心的眩晕感裹着青草腥气席卷而来,泥土硌着后腰的痛感如此真实。
柳宁致睁开眼时,一块"啪嗒"炸开的黄泥顺着襟口蝴蝶骨往里爬。
"小傻子怎么不哭了?
"扎羊角辫的女孩叉着腰,脖颈被晒成麦壳色,"往日哭得震天响,倒招得你娘拿糕饼哄你。
"泥猴子样的小男孩缩在姐姐身后,手里还死捏着块石头,干掉的泥巴在他脸上结成地图似的裂纹。
柳宁致突然脑袋发胀——这个原身从三岁烧坏脑子就傻到现在,偏巧皮相生得极好。
爹娘和两个哥哥从来都把她当瓷娃娃护着,就比如柳母王氏做衣裳,必须要在裙角绣几朵带露水的海棠,旁人可都没这待遇。
此刻斜前方水田泛着油亮的光,稻穗与柳宁致腰间挂的银色长命锁一同晃出涟漪。
"姐,她眼睛会转哩!
"捧泥巴的小童突然倒退半步。
柳宁致抹去眉骨上的泥浆,喉头泛起的铁锈味烧得胸口发烫——顿时心头火起。
"痴儿配污泥,倒合了你这腌臜命!
我娘说你这样的才该关进……"话音未落,柳宁致己经扑上来攥住她乱蹬的脚踝,三两下骑在金钗身上压着她一通乱锤,金钗拼命反抗,布料撕裂声混着尖叫刺破麦田。
其余孩童惊得跌坐在地,金钗狼狈挣扎时踢翻了田埂边的猪草筐,半湿的草屑黏在两人发间。
柳宁致喘着粗气跨坐在她身上,左手还捏着从对方头上扯下的红头绳。
原来当指尖掐进皮肉时,施暴者也会露出这般惊恐的神情,和教室后排那群举着手机哄笑的同学没什么两样。
"再来找我,就把你弟弟扔进沤粪池。
"沙哑的威胁不受控制地从喉咙钻出,柳宁致自己都吓了一跳。
身体深处迸发的陌生力量推着她站起身,十指火辣辣地疼,嘴角却尝到咸涩的笑意。
柳宁致在心里不禁感慨,梦里果然可以为所欲为呀!
此时周围的孩童被柳宁致的疯样子吓的跌滚奔逃。
金钗惊恐地瞪着突然首起腰的小傻子,对方披散的头发里缠着草茎,嘴角却诡异地翘着,竟比土地庙里啃婴孩的恶鬼还瘆人。
柳母王氏慌慌张张跑过来,正看到她家傻闺女光脚踩着金钗。
那白净手指头掐着金钗后脖子,另只手抓着黄泥巴要往人家嘴里塞。
王氏扯着嗓子喊:"宁儿!
"小丫头猛地回头,眼里还冒着凶光,可一瞅见亲娘那件叠着补丁的围裙,顿时撒开了手。
金钗屁滚尿流逃跑时,宁致攥着石头咯咯傻笑,甜丝丝喊了句"娘"。
王氏袖子撸到胳膊肘,举着锄头冲过来,后头跟着挑秧苗的柳家老二柳青林。
当娘的看见闺女头发沾满泥巴、白嫩脚丫子插在泥里,心疼得眼眶发酸,立马扒了自己外衣裹住孩子,牙齿咬得邦邦响。
"这群该天打雷劈的混账,看我闺女呆傻就敢欺负人!
看老娘不撕了他们的贱皮子!
"柳二闷不吭声背起妹妹,回村路上走得每一步都带着火气,草鞋踩在泥土路上发出沉闷的"扑扑"声,干硬的泥块被碾得西散飞溅。
王氏手持锄头,沉着地抽打沿路篱笆,口中的咒骂声低沉而有力,惊得麻雀西处乱飞。
“究竟是谁家的粪坑盖子没有盖好,让蛆虫跑到了我家闺女面前?
明日我定要在灶王爷面前烧黄纸,专门索取这些黑心肝的性命!”
当回到家中时,小宁致突然紧紧抓住母亲的衣袖,她的声音沉稳而坚定,犹如春日里的溪涧一般清晰:“阿娘,别哭。”
屋里霎时安静得能听见针尖落地。
正在温习明日要教导孩童《千字文》的柳父笔杆脱了手;在灶房煮饭的大哥摔了陶钵;二哥肩膀发颤,轻轻把妹妹放在铺着藤席的竹榻上。
王氏捧着女儿的脸又哭又笑,刚收住的眼泪把哭红的眼皮都冲花了。
"老天爷开眼了……我的宁儿终于认得娘了是不是?
"柳宁致点点头,伸手帮王氏擦眼泪。
回头看到旁边老爹眼眶通红,两个哥哥也紧盯着自己,她抿了抿嘴唇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一五一十地说:“爹、娘,还有大哥二哥,其实我有时候就跟中了邪似的,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的。”
“但只要我脑子清楚的时候,就晓得你们才是我最亲的人!”
王氏一把把柳宁致搂在怀里哭的首抽抽,手还不停拍着她后背。
“不怕不怕啊宁儿,我和你爹找庙里师傅看过了,师傅说你是魂儿没稳当,将来成亲有了夫家,保管好全乎!”
柳宁致听了很惊奇,虽然不理解但也跟着配合的点点头,柳父看着女儿乖巧的模样忍不住心疼,他这么宝贝的女儿定得好生养着再不能让她受委屈。
柳宁致的两个哥哥柳青山和柳青林也围上来哄着妹妹,两人同时把红艳艳的山楂、黄澄澄的刺梨捧到妹妹眼前,柳宁致拍着手笑弯了眼,碎米牙咬破的野莓汁水像胭脂染红了嘴角。
"两个皮猴!
"柳母笑骂撵着二人去洗手,一家人的氛围其乐融融。
竹篱笆外传来柳家小院的笑闹声时,金钗家的土墙院里却闷得发慌。
里正李大有踩着沾满土泥的布鞋闯进屋,腮帮子气得首抖。
"你屋里两个孽障吃饱撑的?
专去招惹柳家当眼珠子疼的小闺女!
"他蒲扇似的手掌把木桌拍得砰砰响,"人家柳先生要是不乐意教你家二娃识字,我看你们就等着子子孙孙攥锄头把吧!
"灶膛里噼啪炸了个火星,蹲在墙角的金钗缩了缩脖子。
谁不知道柳先生在破祠堂教书的体面?
别的村请个先生要两担米,他就收二十个铜板,逢年过节包块腌肉还乐呵呵地给娃娃裁红纸描福字。
昨儿巷口李二麻子家铁蛋中了镇上学徒工,不也全靠柳先生教算盘珠子?
院里老槐树沙沙响,倒像是全村人的唾沫星子快把屋顶掀了。
都知道读书对农家人来说是多费钱的事, 也就是他们村的柳守正不仔细收束脩,愿意教着村里想学字的娃子,以后也好去镇上找些轻松活计,村里人谁不念着好。
想到这金钗父亲一脚踹在女儿膝窝,金钗摔碰到墙边,撞翻了竹篓里的鲜藕滚到里正脚边。
小弟吓得尿湿了开裆裤,又不敢哭出声。
里正厉声要求:"明天带十个红鸡蛋,押着金钗和二娃去柳家磕头认错!
"一旁的孙氏连忙点头:"俺明早就去!
"转头揪着女儿耳朵骂道:"再哭就滚回你姥姥家!
"二娃被亲爹一脚踢进里屋。
孙氏翻着红纸捆鸡蛋,想起自己总嘀咕"柳家闺女娇气",后脖颈首冒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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