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雪落紫禁城1911年10月,北京的天像口倒扣的灰锅,锅底裂了个缝,碎雪渣子簌簌地漏。
甘水桥头的石狮子胡子结了一层冰霜,却仍梗着脖子瞪人,仿佛说:“我守了三百年,不差这一天。”
桥北头,老王把豆汁锅支得老高,热气一冒就被寒风揪走,只剩一股酸溜溜的味道在胡同口打转。
忽听有人嚷:“杀头!
杀汪精卫!”
人群往南涌,老王忙收了勺,也跟着跑——他不懂政治,只想看个热闹。
这一跑,便拉开了北洋权力走廊的序幕。
背景说明1910年的中国正处清末乱世:清廷统治摇摇欲坠,革命党人多次起义虽失败却点燃火种,北洋势力在袁世凯主导下悄然崛起。
北京作为清朝都城,既是皇权核心,也是各方势力暗中角力的舞台。
本章以甘水桥为地理锚点,通过“杀汪精卫武昌起义袁世凯掌权”等事件,拉开北洋时代权力更迭的序幕——甘水桥的石狮子见证着百姓的柴米油盐,也冷眼旁观着王朝崩塌前的最后挣扎。
1 甘水桥·豆汁摊桥北头的石狮子又添了层冰胡子。
老王把豆汁锅支在狮子斜对过的墙根下,铁锅沿结的黄冰比昨日厚了半指,他用铜勺当当敲碎,冰碴子掉进滚沸的锅里,溅起的油星子落在棉袄前襟上,结了层透亮的硬壳。
“王掌柜,今儿个豆汁酸得够劲!”
剃头棚的老李端着铜盆出来,盆沿冻的薄霜被他哈出的白气熏得发软。
他用剃刀在盆沿刮了刮,冰碴子飞进老王的锅灶:“听说了吗?
菜市口要出红差,说是个敢炸摄政王的‘大人物’!”
老王正给铜勺缠布条防烫,闻言手顿了顿。
这锅豆汁的黄米是前儿从粮栈赊的,掌柜的脸拉得老长,说“时局乱,赊账得加两文利钱”。
他舀起一勺滚烫的豆汁,热气刚冒头就被北风撕成碎片,酸香在胡同口打了个旋,裹着墙根乞丐的咳嗽声飘向远处:“这年头,红差比豆汁还常见。
上月杀的那拨革命党,尸首刚抬走,粮价就涨了半成。”
“这回不一样!”
老李凑过来,压低声音,剃刀在手里转了个圈,“是汪精卫!
报上说去年他揣着炸弹蹲在银锭桥,专等摄政王的马车过——好家伙,这是要掀了龙椅的底!”
老王的铜勺“当啷”磕在锅沿上。
他想起三年前,摄政王载沣路过甘水桥,前呼后拥的卫兵把石狮子都围了,他躲在摊子后数马蹄声,数到第七匹时,被卫兵一鞭子抽在背上,骂他“刁民挡路”。
那道疤现在天阴还疼。
“炸摄政王?”
老王眼里亮了亮,不是为热闹,是想起粮栈掌柜的嘴脸,“这世道,龙椅稳了,咱的锅就凉了;龙椅晃了,说不定……”他没说下去,往灶里添了把柴,火苗舔着锅底,把他的影子投在石狮子身上,忽明忽暗。
胡同口的人渐渐多了。
挑担的货郎把担子往墙根一靠,棉帽上的雪沫子簌簌往下掉;抱孩子的小脚老太太扶着墙,一步三喘,手里攥着给孙子留的半块糖,嘴里念叨“阿弥陀佛”,眼睛却首勾勾盯着南边——那里是去菜市口的路。
“走!
瞧瞧去!”
不知谁喊了一声,人群像被风吹的麦浪,黑压压往南涌。
老王慌忙把铜勺塞进灶膛,用冻裂的手锁好装铜钱的木匣,匣子里只有三枚铜板,是今早头笔生意。
他跟着人群跑,棉袄后襟的冰壳蹭过石狮子的爪子,冰碴子掉在地上,碎得像没声响的叹息。
风卷着碎雪,灌进每个人的领口。
甘水桥的石狮子仍梗着脖子,冰胡子上挂着被风吹来的豆汁酸香——这香味飘了三百年,从康熙爷的盛世飘到宣统年的乱世,如今混着“杀革命党”的吆喝声,在胡同里打着转,像在问:这龙椅,这锅灶,到底谁能坐稳?
2 法部大牢·铁窗风雪法部大牢的高墙比甘水桥的石狮子更冷。
墙头插的碎玻璃裹着雪,像一排冻僵的獠牙,太阳好的时候,玻璃反光能晃得人睁不开眼,可今儿个天阴,连光都透着股霉味。
汪精卫缩在牢房最里角的稻草堆上,棉袍上的补丁比他读过的书还多,袖口磨出的破洞里,露出冻得发紫的手腕。
墙角的稻草霉得发黏,跳蚤在里面跳来跳去,他却懒得拍——从银锭桥被捕那天起,他就没怎么动过。
转眼己经过了一年多。
他想起前年东京的樱花。
那时他站在《民立报》社门口,举着报纸喊“革命”,声音比春樱还亮。
胡汉民拍他肩膀,说“你的笔抵得上十万兵”,他却摇头:“笔太慢,炸弹快!”
那天的阳光暖烘烘的,把胡汉民的笑照得很清楚,不像现在,牢房里的光只有铁窗漏进来的一星半点,连自己的影子都看不全。
怀里揣着的纸快被体温焐烂了。
他摸出来展开,是用烧焦的木炭写的诗:“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
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字写得歪歪扭扭,是在牢里没灯时摸黑写的。
他轻声念,念到“引刀成一快”,嘴角扯出点笑,笑声刚出口就被冻住了,在喉咙里变成一声咳。
铁门外传来铁链拖地的声响,越来越近。
他把纸按回胸口,那里的棉布磨得发亮,像一块被反复摩挲的石头。
他挺首腰,等着牢门打开——不管来的是提审的官,还是送断头饭的狱卒,他都得站首了。
3 肃亲王·深夜访客牢门“吱呀”开了,风雪裹着个人影挤进来。
那人穿藏青官袍,顶戴花翎上落着雪,一进门就跺了跺靴子,雪沫子溅在地上,很快化成小水洼。
随从手里的灯笼晃得厉害,“肃”字灯笼照在墙上,红得像血。
“汪精卫?”
来人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股压人的气。
汪精卫抬头,眯了眯眼——是肃亲王善耆。
他在报纸上见过这张脸,说他是镶白旗的铁帽子王,管着步军统领衙门,皇帝跟前的红人。
他没起身,只扯了扯嘴角:“王爷大驾光临,是来送我上路?”
善耆没恼,反倒蹲下身,灯笼光正好照在两人中间。
他看见汪精卫棉袍上的破洞,眉头皱了皱:“你愿意认错,我保你不死。”
“认错?”
汪精卫笑出声,声音哑得像破锣,“认什么错?
认朝廷把铁路卖给洋人?
认百姓饿死在冬天,太后却在宫里修戏台?
王爷,你住王府穿貂裘,怎知我们这些‘乱党’,是被逼得没活路了!”
善耆叹了口气,站起身在牢房里踱步,官袍下摆扫过稻草,惊得跳蚤西处乱蹦。
“革命不是杀一个人就能成的,”他停在铁窗前,望着外面飘雪的天,“摄政王死了,朝廷只会更疯,到时候死的,就不止你一个了。”
他往门口走,快出门时又回头:“你好好想想,想通了,让人叫我。”
牢门“咣当”关上,黑暗重新裹住汪精卫。
他靠在墙上,胸口的诗稿硌得慌。
铁窗外的雪亮得发白,像一片铺在天上的冰,他忽然想起善耆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恨,只有点说不清的疲惫,像这乱世里所有人的眼睛。
4 茶馆·王二的酒话甘水桥南头的茶馆里,王二正把银角子往桌上拍,“啪”的一声,惊得邻桌的猫弓起了背。
他新棉袄的领口还敞着,露出里面打补丁的旧棉絮——这棉袄是衙门赏的,说是他报官抓了“乱党”的奖赏。
“我早瞅着那俩小子不对劲!”
王二喝了口二锅头,脸涨得像猪肝,“一个高,一个矮,蹲在银锭桥墙根下,手里攥着铁疙瘩,跟我媳妇当年勾野汉子的鬼祟样儿一个模子!”
满座哄笑。
有人喊:“王二哥,朝廷该赏你个官做!”
“做官?”
王二啐了口,“我就要亲眼看着那姓汪的掉脑袋!
听说他还会写诗?
等砍了头,我捡块骨头给我那跑了的娘们儿瞧瞧——跟谁混不好,偏要跟乱党勾连!”
他正骂得欢,街口突然传来马蹄声,巡警的鞭子抽得空气噼啪响:“都散了!
朝廷有令,暂缓行刑!”
王二手里的酒碗“哐当”掉在地上,酒洒了一地,在青砖上晕开个黑圈。
“咋不杀了?”
他揪住一个巡警的马缰绳,“我等了半个月,就等着看砍头呢!”
巡警勒住马,居高临下地瞪他:“武昌反了!
新军都闹起来了,朝廷忙着保命,哪有空杀什么逆党?”
人群炸了锅。
有人骂骂咧咧往回走,有人扒着墙根往法部大牢望。
王二蹲在地上捡碎碗片,手被划破了也没觉疼。
他盼了半个月的热闹黄了,棉袄口袋里的银角子突然变得沉起来,像块烧红的烙铁。
5 雪落无声·新年1912年春,北京城的雪又落下来了,比腊月的雪软,落在头上簌簌的,像棉花。
法部大牢的铁门“吱呀”开时,汪精卫眯了半天眼,才看清门口的光——他在黑暗里待得太久,连阳光都觉得刺眼。
身上的旧棉袍换成了新的,袖口绣着朵小兰花,是陈璧君托人送来的。
他刚走出牢门,就被一个紫红色的身影扑住,陈璧君的眼泪打湿了他的肩头,哭声抖得像风中的叶子:“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她忽然踮起脚,在他脸上狠狠亲了一口。
周围的同盟会同志都笑起来,汪精卫的脸红了,抬手想擦,手指碰到脸颊又停住——这温暖,他以为再也碰不到了。
“武昌起义成功了!”
戴眼镜的年轻人喊,“孙中山先生要回国了,南京要建临时政府了!”
汪精卫望着远处城头的龙旗,恍惚像在做梦。
三个月前他还等着“引刀成一快”,如今却成了“虎口脱险的英雄”。
善耆最后见他时说的话突然冒出来:“别辜负了这乱世里的生机。”
那时他以为是嘲讽,现在却觉得,那王爷眼里或许真有几分惜才的意思。
往火车站走时,路过甘水桥,老王的豆汁摊还在。
老王正给一个穿军装的人盛豆汁,嘴里念叨:“听说了吗?
袁大人要回北京了,就是那个在河南养脚病的袁世凯。”
“袁大人回来好啊,”穿军装的人吸溜着豆汁,“南边乱党闹得凶,也就袁大人能镇住场子。”
汪精卫的脚步顿了顿。
袁世凯的名字他在日本听过,有人说他是奸雄,有人说他是能臣。
他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忽然觉得这世道就像老王的豆汁——酸里藏着甜,甜里裹着苦,谁也说不清下一口是什么味。
6 六国饭店的窗春寒料峭时,汪精卫又回了北京。
这次他住六国饭店,窗外就是王府井的车水马龙。
洋车铃铛叮当响,铺子的幌子在风里摇,比南京临时政府的冷清模样热闹多了。
他穿的西装是陈璧君在上海定做的,银灰色领带给衬得脸色亮了些。
走在街上,巡警给他敬礼,茶馆的说书人把他编成“英雄谱”,连当初盼着看他砍头的王二,都拉着洋车凑过来:“汪先生,坐车不?
新车篷,还缠了红绸带!”
“不必了。”
汪精卫笑着摆手,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着。
他记得牢里啃窝头的滋味,记得善耆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也记得南京同志私下的叹息:“咱们手里没兵,只能跟袁世凯谈。”
这天去铁狮子胡同拜见袁世凯,路过肃亲王府时,正撞见善耆从里面出来。
这位王爷比去年苍老多了,鬓角添了白发,看见他时脚步顿了顿。
“王爷。”
汪精卫拱手行礼。
善耆盯着他的西装看了半天,忽然笑了:“汪先生如今是南方的栋梁了,后生可畏。”
“王爷当年的教诲,精卫不敢忘。”
“不敢当。”
善耆转身往马车走,“只是这世道变得快,昨天的乱党,今天的栋梁,明天呢?”
他的声音被风吹得轻飘飘的,“你好自为之。”
马车碾过泥泞,留下两道车辙。
汪精卫站在原地,望着王府的朱漆大门,忽然想起自己写的诗:“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如今刀还在,头还在,可少年时的那点意气,好像被北京的风刮淡了些。
7 紫玉兰与五色旗三月的北京,紫玉兰开得正盛,花瓣落得满地都是,像铺了层白绸。
袁世凯就职临时大总统那天,观礼台上挤得满满当当,五色旗在风里飘得猎猎响。
汪精卫站在角落里,看着那个矮胖的男人接过印信。
袁世凯脸上没什么表情,可举手投足间,总有股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气场。
台下的人群里,他看见邵记者举着相机跑来跑去,那人当初在牢门口拍过他,照片登在报纸上,穿棉袍的他眼神里全是桀骜。
“汪先生,”邵记者凑过来,镜头对准他,“您现在是南方新星,对将来有什么打算?”
汪精卫望着远处的五色旗,又看看观礼台上的袁世凯,忽然笑了:“打算?
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想起南京临时政府的窘迫——孙中山先生空有抱负,却没钱没枪,连官员俸禄都发不出;想起段祺瑞在前线的运筹,徐树铮的步步紧逼,把国民党逼得只能退让;想起同志们私下的话:“没办法,谁让咱们手里没兵呢。”
风拂过观礼台,吹动他的西装下摆。
一年多时间,他从死囚变成座上宾,可北京城还是老样子:胡同里的吆喝声,茶馆里的说笑声,甘水桥的石狮子,都还是冰冷的模样。
只是看狮子的人变了——当初盼着看他砍头的百姓会鞠躬,当初主审他的王爷会客气,当初遥不可及的权力,好像踮踮脚就能摸到。
“听说您要和陈小姐结婚了?”
邵记者收起相机。
“嗯,等忙完这阵。”
汪精卫点头,心里忽然暖了些。
不管世道怎么变,总有些东西是定的。
他往台下走,脚步轻快又沉重。
北京的春天很短,可这出大戏才刚开场。
他不知道自己能唱到哪一幕,只知道得往前走,不能回头——就像去年在牢里,以为必死无疑时默念的那样:总得有人往前走,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
甘水桥的风又起了,带着紫玉兰的香。
老王收拾着摊子,嘴里哼着新学的小调:“南边来的英雄汉,北边坐的袁大总统,这天下啊,就像咱这豆汁儿,酸里带点甜,甜里藏点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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