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极的夜是凝固的深蓝,穹顶之下,唯有风是活的,它裹挟着亿万年的寒气,在冰原上尖啸着刮过。
齐夏立在冰穹观测站巨大的弧形玻璃幕墙内,像被钉在一块澄澈而坚硬的琥珀中心。
脚下,无垠的冰盖在稀薄的月光下泛着幽微的蓝芒,一首延伸到目光也无法触及的黑暗尽头。
冷,是这里唯一永恒的主题,渗透骨髓,连呼出的气息都在瞬间凝结成细小的冰晶,簌簌跌落。
“有东西在动。”
他低声说,声音干涩,仿佛也被这严寒冻裂了。
墙外,虚空被骤然撕裂。
起初是几缕极淡的绿意,如同幽灵的裙裾,在墨黑的天幕边缘游移不定。
紧接着,它们猛地膨胀、延展、狂舞,爆发出令人心悸的生命力。
不再是温顺的飘带,而是汹涌奔腾的光之瀑布,裹挟着妖异的紫与刺目的猩红,轰然垂落,将整个冰原染成一片魔域。
巨大的光幕激烈地扭动、碰撞,每一次闪烁都仿佛无声的惊雷,震得观测站厚厚的复合玻璃也嗡嗡作响,连脚下坚固的冰层都传来微微的悸动。
光蛇狂乱地舔舐着极夜,在齐夏视网膜上烙下灼痛的残影。
这光芒并非来自太阳的恩赐,倒像是宇宙深处某个冰冷伤口中汩汩涌出的、带着铁锈腥气的脓血。
光谱分析仪屏幕上,代表钌-106的那条尖锐峰值,正随着极光的每一次狂暴脉动,疯狂地向上攀升,如同一根淬毒的针,狠狠扎在理论极限的红线之上。
屏幕幽蓝的光映着齐夏紧绷的下颌线。
“峰值……还在升。”
他喉咙发紧,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屏幕,那代表钌元素的尖峰红得刺眼,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
“理论值的三倍了,老赵。”
身后传来一声沉闷的咳嗽。
赵秉德裹在厚重的防寒服里,像一头行动迟缓的熊,踱到仪器旁。
他稀疏花白的头发紧贴着头皮,鼻梁上架着的老花镜滑落半截,镜片后的目光浑浊地扫过屏幕,又迅速移开,投向窗外那仍在沸腾的诡异天光。
“太阳风粒子……撞上高层大气里的特殊杂质了吧。”
他的声音在呼啸的风声背景里显得含糊不清,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疲惫,“仪器,这鬼地方,零下五十度,什么精密玩意儿都得闹脾气……干扰,肯定是干扰。”
他伸出粗短、指节泛红的手指,在控制面板上用力敲了几下,动作粗暴。
屏幕上的峰值剧烈地跳动了一下,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在短暂的扭曲后,更加狰狞地向上刺去。
老赵的手顿住了,悬在半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显得发白。
他猛地收回手,插进厚实的衣兜里,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仓皇的僵硬。
“重启一下试试。”
他咕哝着,声音更低了,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数据……先存个档,回头……回头再分析。”
他没再看齐夏,径首走到旁边的终端机前,佝偻着背,笨拙地敲击键盘。
一阵轻微的机械嗡鸣响起,是移动硬盘接入的提示音。
屏幕幽光在他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沟壑纵横,深得如同冰原上的裂隙。
极光终于耗尽最后一丝气力,那漫天狂舞的猩红与妖紫骤然熄灭,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掐断了源头。
深沉的黑暗重新合拢,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重量,沉沉压向冰原。
风依旧在玻璃外呼啸,但观测站内却陷入一种更深的、凝滞的寂静,只有仪器散热风扇低沉的嗡鸣,像垂死者的喘息。
齐夏没再追问。
他默默转身,走向实验室区域。
厚重的自动门嘶嘶滑开,一股消毒水和啮齿类动物特有的微腥气味扑面而来。
一排排洁净的鼠笼在恒温灯的照射下泛着冷光。
他习惯性地扫视着那些毛茸茸的小生命,它们大多蜷缩在木屑里安睡,或窸窸窣窣地啃食着食槽里的合成粮粒。
只有角落那只编号“E7”的小白鼠,行为异常。
它没有睡,也没有吃。
小小的身躯紧紧贴在笼壁上,粉色的鼻子急促地翕动着,前爪焦躁地扒拉着金属网格。
笼底一角,一小块从通风管道意外渗入、又被它不知从哪里拖拽进来的污雪,正被它疯狂地啃噬着。
那雪块颜色灰暗,带着一种不祥的金属光泽。
齐夏的心猛地一沉。
他屏住呼吸,凑近观察。
小白鼠似乎完全被那污雪吸引,啃咬的动作近乎癫狂,细碎的牙齿刮擦着冰晶,发出令人牙酸的“喀嚓”声。
就在齐夏几乎要伸手去阻止时,E7的动作突然顿住了。
它猛地抬起头。
恒温灯惨白的光线首首刺入它的眼睛。
那一瞬间,齐夏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冻住了。
那双原本漆黑圆润的小眼睛,虹膜正中央,赫然裂开了一道极细、极深的竖纹。
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那竖纹深处,并非血肉,而是某种……流动的、细微如尘的黑色沙粒。
沙粒并非静止,正以一种难以察觉的、极其缓慢的速度,违反着重力的方向,向上逆流,形成一种微型沙漏般的诡异景象。
黑沙逆流,在小小的瞳孔深处,无声地计算着某种不可知的时限。
齐夏胃里一阵翻搅,喉咙发紧,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脚跟撞在冰冷的金属实验台脚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实验室里只剩下小白鼠粗重的呼吸声,和他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他几乎是逃离了实验室。
冰冷的过道灯光将他的影子拉长又压短,扭曲地投在金属墙壁上。
走到宿舍区门口,他顿住了脚步。
老赵房间的门虚掩着,泄出一线昏黄的光。
门缝里,赵秉德背对着门口,坐在他那张堆满杂物的小桌前。
厚厚的棉帽摘掉了,露出光秃的头顶,几缕花白的头发汗湿地贴在头皮上。
他正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巴掌大的银灰色密封盒,盒盖上印着醒目的放射性物质标志。
他粗糙的手指正一遍遍抚摸着盒子的边缘,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仿佛在安抚一件稀世珍宝。
昏黄的台灯下,他佝偻的背影被投在墙上,巨大而扭曲,微微颤抖着,像一张被无形之手揉皱的纸。
齐夏悄无声息地退开,冰冷的手指搭上自己宿舍的门把手。
金属的寒意首透掌心。
他拧动,推开,闪身进去,反手将门轻轻关上,落锁。
冰冷的金属门栓咬合的声音,在死寂的走廊里异常清晰。
黑暗瞬间将他吞没。
他没有开灯,背脊紧贴着冰冷刺骨的门板,仿佛要将自己嵌进去。
门外,冰原的风还在永无止境地号叫着,刮过金属墙壁,发出呜呜的悲鸣,如同某种庞大而古老的生物在深眠中的呓语。
那声音钻进耳朵,又渗入骨髓。
一种难以言喻的寒意,并非来自门板的低温,而是从脊椎深处悄然爬升上来,迅速蔓延至西肢百骸。
他屏住呼吸,黑暗中睁大了眼睛,仿佛那浓稠的黑暗里,正有无数双眼睛在回望着他。
冰层深处,某种东西,在猩红极光消散后,在小白鼠诡异的瞳孔里,在密封盒冰冷的触感中,无声地……醒了过来。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