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浦江对岸的霓虹招牌只剩模糊的光晕。
海风裹挟着咸腥的水汽，穿过“明珠号”顶层宴会厅敞开的巨幅落地窗，吹得垂地的丝绒窗帘波浪般翻滚，也吹得虞晚舟裸露在外的肩胛骨一阵冰凉。
这不是她习惯的温度。
记忆里属于虞晚舟的世界，常年被南太平洋暖流拥抱的海风浸润，带着热带岛屿特有的草木甜香。
而不是此刻充斥鼻腔的，冰冷金属、昂贵香水与隐约铜锈混杂的味道。
这座停泊在外滩最豪华码头、被临时改造成盛大订婚宴场的“明珠号”万吨巨轮，本该是她虞家航运帝国引以为傲的冠冕。
而此刻，它却像一座巨大的、沉默的黄金囚笼。
“晚晚，”耳畔传来温柔低唤，带着恰到好处的暖意，瞬间驱散了皮肤上的寒凉。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覆上她微凉的手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轻轻握住。
江承烨，她的准未婚夫，今晚的男主角，正垂眸看着她，眼底映着水晶灯璀璨的碎芒，深情款款得无可挑剔。
“宾客都到了。
伯父在等我们过去宣布。”
他掌心传来的温热，却让虞晚舟心底那丝从宴会开始就萦绕不去的不安，如同投入冰水的烙铁，“嗤”地一声炸开更浓郁的白烟。
她强扯出一个毫无瑕疵的微笑，点了点头。
颈间那串象征江家未来少夫人身份的极品南洋珍珠项链沉甸甸地压着锁骨，颗颗圆润，光泽冷冽。
宴会厅人声鼎沸，衣香鬓影。
浦江两岸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都聚集于此，庆祝航运巨头虞氏与金融新贵江氏的联姻。
觥筹交错间，投向她的目光有艳羡、有探究，更多的是隐晦的评估与算计。
这些目光，像细密的针尖，刺在她名为“虞家大小姐”的华丽外袍上。
主位席上，她的父亲虞振海端坐着，这位以铁腕著称的海上巨商，此刻眉宇间是毫不掩饰的疲惫与强撑的喜悦，脸颊比上次见到时又凹陷了几分。
虞晚舟心尖猛地一抽。
她知道家族正在经历前所未有的艰难——突如其来的航运寒冬，几艘主力货轮接连出事的高额赔款，还有集团核心航线那张被恶意质疑甚至试图被剥夺的神秘许可证……桩桩件件，压得这位纵横半生的男人脊背都似佝偻了。
而联姻，是她身为虞家女儿唯一能立刻为家族纾困的途径。
江家的资本和人脉，是目前唯一能填上那个无底洞的绳索。
“振海兄，”一个洪亮带笑的声音响起，是商会的刘会长，端着酒杯过来，“恭喜恭喜！
晚舟贤侄女和承烨真是天作之合！
有江氏的鼎力相助，虞氏这艘大船，定能驶出惊涛，重拾辉煌啊！”
这话像句祝福，更像是一锤定音的交易。
虞振海脸上堆起笑，举起酒杯回应，杯壁反射的光线照在他眼角深刻的皱纹上。
虞晚舟垂在身侧的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父亲的笑，是燃烧自己仅剩的尊严换来的。
她心如明镜。
那笔即将由江家注资的“救命钱”，代价就是整个虞氏未来数十年的控制权和收益，以及她虞晚舟这个人。
绳索的另一端，拴在名为“江承烨”的金丝笼上。
宴会进入最高潮。
水晶灯的光芒几乎要刺伤眼睛。
“诸位！”
江承烨朗声开口，温润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遍大厅每一个角落，“今天，是我与晚晚订婚的大喜之日。
承蒙虞伯父厚爱与信任，更是感念晚晚的垂青。”
他侧过身，深情款款地凝视虞晚舟，引得满场宾客发出善意的起哄声。
随即，他从侍者托盘中取过一个精致的、散发着岁月光泽的古董红木盒。
“此情此景，仅以这只怀表为聘，聊表心意。”
江承烨轻轻打开盒盖，柔和的丝绒内衬上，静静躺着一枚极为古雅的金壳怀表。
表盖上镶嵌的珐琅彩绘，正是虞家旗舰“明珠号”乘风破浪的英姿！
表壳边缘镶嵌一圈细密的碎钻，在灯光下如同浪尖飞溅的泡沫。
“我的天！
这……这不是……”有见识的老派宾客己经惊呼出声，“这难道是当年英王室为虞家先祖首次开通欧亚航线，特制的荣耀怀表？
传说只此一枚！”
全场哗然！
这份聘礼的份量，远非金钱所能衡量，它代表着虞家曾经的巅峰荣耀，更是江承烨“深明大义”、“珍视传统”的铁证！
江承烨微微笑着，眼神掠过主位上的虞振海和身边的虞晚舟，带着掌控一切的优越感。
他优雅地拿起怀表，托在掌心。
所有人屏息凝神。
虞晚舟的目光死死盯在那只怀表上。
荣耀？
不！
她只觉得那怀表上的钻石光芒像无数冰冷的眼睛在嘲弄着虞家的没落，表盖上母亲的“明珠号”画像也显得异常刺眼。
一股强烈的、不甘的、想要毁掉这一切伪装的冲动，瞬间冲垮了她强撑一晚的理智堤坝！
就在江承烨将怀表递向她，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等待她接过这象征“完美”时刻的信物时——“啪！”
一声极其清脆、极其刺耳的碎裂声，骤然划破宴会厅的喧嚣！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宾客脸上完美的笑容定格。
江承烨递出怀表的手顿在半空，瞳孔微微收缩，一丝错愕和冰冷迅速掠过他无懈可击的神情。
虞晚舟也僵住了。
不是她接的。
是……是她自己挥出去的手？
刚刚，就在江承烨手指即将触碰到她指尖的一刹那，一股难以言喻的厌恶和恐慌猛地攫住了她。
她几乎是无意识地、猛地一挥手！
那只价值连城、象征无上荣耀的金壳怀表，像个被厌弃的玩物，从江承烨掌心飞脱，狠狠砸在坚硬的地板瓷砖上！
刺耳的碎裂声中，金壳变形，钻石飞溅，细小的精密零件散落一地！
只有那张表盖脱离表体，打着旋儿滑到虞晚舟的高跟鞋边停了下来。
表盖内衬的夹层中，一张微微泛黄的老照片露出一角。
照片上，“明珠号”劈波斩浪。
死一般的寂静。
无数道目光，惊愕、幸灾乐祸、难以置信……像烙铁一样灼烧在虞晚舟身上，几乎要将她那身昂贵订制礼服的体面彻底烧穿。
虞振海猛地站起身，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脸色由强撑的喜悦涨红瞬间褪尽，化作一片死灰！
他手指颤抖地指向虞晚舟：“你……”巨大的愤怒和失望，让他后面指责的话堵在了喉咙里。
他张着嘴，另一只手死死按向胸口，高大的身躯像被骤然抽空了所有力气，猛地向后倒去！
“爸！”
虞晚舟魂飞魄散，凄厉的尖叫终于打破了可怕的寂静。
人群炸开锅！
惊呼声西起！
主位上，瞬间乱成一团！
林静姝，虞晚舟的母亲，扑倒在丈夫身上，泪水决堤。
江承烨的反应堪称神速。
“快叫救护车！
拦住所有记者！”
他沉稳有力的声音响起，带着令人安定的力量。
他一边指挥着混乱的场面，一边迅速蹲下身，从散落一地的怀表碎片中，精准地拾起几颗滚落的、属于虞晚舟珍珠项链上的大珍珠，动作迅疾却又不失优雅。
虞晚舟的大脑一片空白，眼泪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
她只想冲过去扶住父亲，却在混乱中被挤得踉跄。
高跟鞋下意识地踩到了脚边那张滑落出的怀表盖。
她低下头。
表盖被她的鞋跟踩住翻转过来，“明珠号”照片的背面朝上。
在那片覆盖在照片后的薄薄纸卡上，清晰地露出了几个用极细的黑色钢笔、力透纸背的熟悉笔迹——**“若遇江姓求娶，速毁船契。”
**落款是一个极其简略，宛如船锚的形状。
虞晚舟全身的血液，在这一刻，彻底冰冷下去，凝成了万年寒冰。
这字迹……分明是她己过世多年、极其痛恨江家的祖父的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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