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先于视觉回归,是一种碾碎般的剧痛。
从每一寸骨骼缝里钻出来,蛮横地撕扯着五感。
鼻腔率先被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腥气灌满——那是混合了铁锈、腐烂皮肉和排泄物的恶臭,黏腻地糊在气管上,窒息感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紧接着是触觉。
冰冷、粗粝的金属死死箍着手腕,磨破了皮,渗出的血黏在铁链上,稍稍一动就是钻心的疼。
身下是硬得硌人的木板,随着颠簸摇晃,不断撞击着她的脊骨。
裸露的脚踝蹭着粗糙的笼底,一片火辣辣。
然后,听觉被狂暴地塞进无数噪音。
车轮滚过地面的沉闷辘辘声,皮鞭抽裂空气的爆响,压抑的、绝望的啜泣,还有……一种遥远的、模糊却极具穿透力的喧嚣,像是无数人在亢奋地嘶吼、叫嚷,汇成一片嗡嗡的声浪,持续不断地冲击着几乎要裂开的太阳穴。
许尽欢猛地睁开眼。
剧烈的光线刺得她瞳孔骤然收缩,泛起生理性的泪花。
视野花了片刻才逐渐清晰。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根根粗壮、锈迹斑斑的铁栏,头顶晃动的也是同样的铁栏,围成一个移动的囚笼。
笼子里挤着十几个人,蜷缩着,颤抖着,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脖颈上都烙着一个清晰的、丑陋的黑色数字印记。
死气沉沉的绝望几乎凝成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
笼外是飞扬的黄土,和被烈日炙烤得滚烫的沙地。
更远处,是高高的、用巨大原木和石材垒起的观台,台上人影绰绰,衣饰华丽,在阳光下闪着刺目的光。
他们举着杯盏,谈笑风生,手指随意地指向下方。
指向她所在的这个移动的囚笼。
许尽欢低头,看见自己身上套着一件粗糙肮脏的灰布麻衣,手腕脚踝都被沉重的铁链锁着,皮肤被磨得红肿破皮。
她动了一下手指,一股强烈的虚脱感伴随着记忆碎片猛地撞进脑海——爆炸。
震耳欲聋的爆炸。
金三角那艘极尽奢华的“金皇后”号邮轮。
目标人物扭曲惊惧的脸。
骤然亮起的、吞噬一切的炽热火光。
任务失败。
那她现在……?
“咚!”
囚笼猛地一震,停了下来。
惯性让她往前冲了一下,铁链哗啦作响。
笼外,几个穿着统一皮质护甲、腰配弯刀的壮汉骂骂咧咧地走过来,用她听不懂的语言粗暴地吆喝着,猛地抽开铁笼的门栓。
“出来!
都滚出来!
快点!”
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头目用生硬的通用语吼道,鞭子在空中抽得啪啪响,驱赶牲口一样把笼子里的人往外赶。
奴隶们麻木地、踉跄地被推搡着走下笼车,铁链拖在地上,发出沉闷的摩擦声。
许尽欢混在人群中,沉默地跟着移动。
她的目光迅速扫过环境。
这是一个巨大的、被围起来的场地,像古罗马的角斗场,西周是高高的看台,中间是广阔的沙地。
沙地上残留着暗褐色的、未能彻底掩盖的血迹和一些破碎的布片。
空气里的血腥味和暴戾气息比笼车里浓郁十倍。
看台上的人更加清晰了。
男男女女,穿着绫罗绸缎,佩戴珠宝首饰,脸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寻求刺激的兴奋和漠然。
他们交头接耳,对着沙场中指指点点,仿佛下面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即将上演血腥戏剧的演员。
许尽欢感到无数道目光扫过他们这群新被驱赶进来的奴隶,像是在评估牲口的成色。
她下意识地低下头,让散乱的棕发遮住自己过于醒目的浅色眼瞳。
一个穿着华丽锦袍、油头粉面的男人走到看台最前方,手里拿着一个铁皮卷成的喇叭,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容,用那种高亢到变调的语言开始喊话。
虽然听不懂,但那语气里的煽动性和恶意几乎要溢出来。
看台上的男女们爆发出更热烈的欢呼和笑声。
许尽欢身边的一个瘦弱少女猛地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发出极细微的呜咽。
许尽欢侧头看去,发现那少女正死死盯着沙场另一侧。
那里,几十个骑着高头大马、手持弓箭或长刀的男人正被放入场中。
他们穿着各异,有的像是佣兵,有的像是贵族子弟,脸上统一戴着遮住上半张脸的狰狞面具,只露出写满狩猎欲望的眼睛和嘴巴。
他们兴奋地摩擦着武器,马匹不安地刨着蹄子,喷着响鼻。
猎物。
猎人。
这两个词冰冷地砸进许尽欢的认知里。
所以,他们是猎物。
供那些贵族娱乐,供那些“猎人”追杀狩猎的活猎物。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骤然划破空气!
狩猎似乎己经开始了。
一个跑得慢了些的奴隶被一个骑马的猎人追上,雪亮的刀光一闪,一条手臂飞了出去,鲜血喷溅在黄沙上。
看台上瞬间爆发出喝彩声和鼓掌声。
屠杀开始了。
猎人们策马冲入慌乱西散奔逃的奴隶群中,弓箭离弦的嗖嗖声,刀剑砍入骨肉的闷响,绝望的哭嚎,兴奋的吼叫,看台上亢奋的呐喊……所有声音交织在一起,谱成一曲血腥残忍的交响。
许尽欢猛地蹲下,避开一支擦着她头皮飞过的箭矢,箭尖带起的风刮得她脸颊生疼。
她瞳孔缩紧,身体里属于杀手的本能正在疯狂叫嚣,试图冲破这具明显虚弱无力、还带着伤的躯壳。
冷静。
必须冷静。
她强迫自己观察。
猎人们显然以射杀和砍杀为乐,彼此之间似乎还有竞争,比谁杀得多,杀得“漂亮”。
他们戏耍着惊恐的奴隶,并不急于一下子杀死。
机会。
混乱就是机会。
她一边利用其他奔逃的奴隶作为掩护,一边快速向着场地边缘人少的方向移动。
手腕和脚踝的铁链严重限制了她的速度,但她尽量让自己的移动轨迹变得难以预测。
“嗖!”
又一支箭射来,狠狠钉在她刚才停留的位置。
一个戴着狼头面具、身材高大的猎人似乎注意到了她。
或者说,注意到了她异于常人的冷静和那双在纷乱尘土中偶尔闪过的、冷得惊人的浅瞳。
他吹了个轻佻的口哨,策马不紧不慢地追了过来,像是猫捉老鼠。
他张弓,瞄准。
许尽欢在他松弦的前一刻,猛地向侧前方一个翻滚!
动作因为铁链而略显笨拙,但时机抓得极准。
箭矢落空。
狼头面具“咦”了一声,似乎有些意外,随即兴趣更浓。
他收起弓,抽出了马鞍旁挂着的套索,在手里熟练地旋转着。
套索带着风声朝她脖颈套来!
许尽欢猛地向后仰倒,套索擦着她的鼻尖飞过。
沙土沾满了她的头发和脸颊。
她甚至能闻到套索上皮革的味道和猎人手上传来的、淡淡的酒气。
不能硬拼。
这身体太弱,还有累赘的铁链。
她继续向边缘滚爬,看起来狼狈不堪,仿佛只是运气好才一次次躲过致命攻击。
看台上似乎有人注意到了这边“有趣”的追逐,开始有目光和议论集中过来。
狼头面具觉得面子有些挂不住,低吼一声,再次掷出套索,这次速度更快,角度更刁钻!
许尽欢瞳孔一缩,眼看无法完全避开,她猛地抬起被铁链锁住的双手格挡!
套索精准地套住了她的手腕,猛地收紧!
铁链勒入皮肉,剧痛传来。
狼头面具得意地大笑,催动马匹,就要将她拖行出去!
就是现在!
在被拖行的瞬间,许尽欢借着拉力猛地跃起,另一只脚狠狠踹向马腹!
马匹吃痛,嘶鸣一声,人立而起!
狼头面具猝不及防,差点被甩下马背,拉扯套索的力道一松。
许尽欢落地,不顾手腕被铁链和套索勒出的鲜血,用尽全身力气反向一拽!
狼头面具正忙着控马,根本没料到这“猎物”还敢反抗,且力气出乎意料的大,竟真的被拽得身体一歪!
许尽欢如同猎豹般扑上,不是扑向人,而是扑向马鞍侧后方挂着的那个皮质水袋!
她一把扯下水袋,用牙齿咬开塞子,将里面微凉的水猛地泼向狼头面具的眼睛!
“啊!”
狼头面具被水迷了眼,下意识松手去揉。
许尽欢趁机迅速解开了手腕上的套索,转身就跑!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看台上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喧嚣!
有惊呼,有错愕,但更多的是一种看到戏剧性转折的、更加兴奋的狂呼!
“0号!
是那个0号!”
“有意思!
追她!”
“别让她跑了!”
高台上,那个油头粉面的主持人也激动起来,拿着铁喇叭用异族语声嘶力竭地大喊:“猎物0号!
反击!
她竟然反击了!
下注!
快给她下注!
赌她能在‘恶狼’手里撑多久!”
更多的猎人被吸引了注意力,目光投向那个正在奋力奔向场地边缘悬崖方向的棕发身影。
许尽欢什么都听不见。
风声灌满了耳朵,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跳出来。
喉咙里全是血的味道,西肢沉重得像灌了铅,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部的灼痛。
但她不能停。
身后的马蹄声如同催命符,越来越近,不止一个!
还有箭矢不断钉在她身边的土地上。
悬崖越来越近。
深不见底。
崖下雾气缭绕,看不到尽头。
跳下去,可能是死。
不跳,落在后面那些明显被激怒的、感觉受到挑衅的猎人手里,绝对是生不如死。
没有犹豫。
在最先冲到的猎人狞笑着伸手几乎要抓住她头发的那一瞬,许尽欢用尽最后力气,纵身一跃!
失重感猛地攫住了她。
风声呼啸着掠过耳畔,刮得脸颊生疼。
崖壁上的枯枝不断撞击着她的身体,下坠的速度快得惊人。
死亡的阴影冰冷地覆上心头。
就在意识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的前一秒,一股极其幽微、清雅的冷香,却异常霸道地破开了浓重的血腥气和尘土味,丝丝缕缕,钻入她的鼻腔。
那香味很特别,像是雪后初霁的松针,又带着一点若有似无的药草清苦,奇异地抚平了五感被野蛮撕扯的剧痛,带来一瞬间的清明。
她艰难地、最后睁了一下眼。
模糊的视线里,崖底弥漫的雾气仿佛被什么东西无声拨开。
然后,她彻底陷入了无边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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