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川市的雾总比太阳先醒,清晨的水汽裹着梧桐叶的腐味飘进公园,我坐在长椅上,指尖反复摩挲着清沅假发边缘的蕾丝。
她靠在我肩头,夕阳把她的侧脸染成暖金色,可那层温暖下,是化疗后连眉毛都快掉光的皮肤,是轻轻一动就牵扯着肺腑的疼。
“这个时候还是要抽烟吗?”
我盯着她从口袋里摸烟盒的手,那双手曾经能稳稳地托住便利店的关东煮碗,现在却连烟盒都捏得发颤。
清沅低头笑了笑,指尖划过烟盒上磨损的花纹,声音轻得像要被风卷走:“抱歉了晞晞,这是我人生中的最后一根。”
她的假发被风吹得掀起一角,露出底下泛着青色的头皮,我赶紧伸手帮她按回去,指尖触到的皮肤凉得像冰。
我忽然想起高一暑假第一次见她的样子。
那天便利店的冷柜嗡嗡作响,她穿着洗得发白的工服,靠在后门的墙角抽烟,烟圈从她唇间飘出来,混着少年人不该有的疲惫。
我攥着刚买的冰镇可乐,鬼使神差地走过去问:“你为什么要抽烟啊?
你明明看着和我差不多大。”
她当时愣了一下,然后把烟夹在指尖转了个圈,语气像在开玩笑,眼睛里却没半点笑意:“因为可以减轻压力啊——总不能把压在心里的石头,真的砸到弟弟头上吧?”
后来我才知道,她口中的“石头”,是父母每天挂在嘴边的“你是姐姐,就该让着弟弟”,是她攒了半年的学费被拿去给弟弟买游戏机,是她深夜躲在阳台哭,还要被母亲骂“矫情”。
“火。”
我突然伸手夺过她手里的烟盒,掏出一根烟夹在指间。
清沅猛地抬头看我,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泪:“你在干什么?
你从来都不碰这些的。”
“老婆都快没了,还管什么碰不碰。”
我把烟凑到嘴边,声音有点发紧,“这是我第一根,也是最后一根——总不能让你一个人走这条路,太孤单了。”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砸在我手背上,烫得我心慌。
她摸出打火机,打了好几次都没出火,最后沮丧地垂下手:“没油了……”我没说话,首接夺过她叼在唇边的烟,再把自己的烟凑过去:“对一下烟。”
我看着她的眼睛,补充道,“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再给你添麻烦了。”
风又吹过来,我用手掌罩住两根烟的烟头,她微微前倾身体,唇瓣几乎碰到我的指节。
火星在烟蒂上亮起来的瞬间,我闻到了熟悉的烟味,和第一次在便利店后门闻到的一样,只是这次混着她身上淡淡的药味。
“咳咳咳……”烟刚吸进肺里,我就忍不住咳起来,眼泪都呛出来了。
清沅靠在我怀里笑,笑声里带着咳意,却比刚才轻松了些:“傻瓜晞晞,不会抽就别勉强啊。”
我搂住她的腰,把没抽几口的烟摁灭在长椅旁的烟灰缸里,然后低头吻住她。
她的唇还是凉的,带着烟味和药味,却比任何东西都让我安心。
“和第一次一样,”我贴着她的耳朵轻声说,“清沅的吻,是一股烟味的。”
她没说话,只是把脸埋在我颈窝里,手指紧紧抓着我的校服衣角。
我们聊起高一那年一起逃晚自习去江边看星星,她说那时候觉得星星好亮,好像能照到未来;聊起她偷偷给我织的围巾,织坏了三次才敢送给我,结果我戴了整个冬天都没舍得摘;聊起她刚查出癌症时,还笑着跟我说“没事,说不定化疗完就能长头发了”,可转头就躲在医院厕所里哭。
夕阳慢慢沉到地平线以下,公园里的路灯亮了起来,昏黄的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正说着要带她去吃她最爱的草莓蛋糕,突然感觉到胸口一热——是血。
清沅的咳嗽声猛地加剧,她用手捂住嘴,指缝里渗出的血染红了我的校服。
我心脏像被狠狠攥住,疼得几乎无法呼吸,赶紧把她抱在怀里,声音都在发抖:“清沅!
清沅你怎么样?
我们去医院!
现在就去!”
她却摇摇头,虚弱地抓住我的手,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解脱般的平静。
血还在从她嘴角往下流,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力气了。
我低头吻掉她嘴角的血,泪水砸在她的脸上。
我知道,她撑不住了,我也撑不住了——父亲再婚那天,他跟我说“以后你就跟你妈过吧”,我就知道这个世界再也没有我的家了;而现在,我唯一的光也要灭了。
我抱着她,在她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清沅,我们殉情吧。”
风还在吹,路灯的光很暗,我能感觉到她在我怀里轻轻点头,然后,她的手慢慢垂了下去。
我搀着清沅的胳膊,她身体晃得厉害,另一只手死死捂住嘴,指缝里还是渗出血丝。
刚接通的电话里,她妈妈的声音隔着听筒都透着不耐烦:“说了家里没钱给你治,你弟弟还等着交补习班费呢!”
她没说话,只是闭了闭眼,挂断电话,指尖在关机键上顿了两秒,最终按了下去。
“人生真是讽刺啊,”她声音很轻,带着气音,“明明《死了一样哭泣》快要更完了,他们的结局就快知道了,偏偏作者因病休刊,说下周完结……可我,活不过今天了。”
那本漫画是我们俩的秘密——午休时躲在天台角落看,放学路上分享剧情,她总说主角和我们好像,都被家庭压得喘不过气。
我握紧她的手,把她往怀里带了带,轻声说:“但我感觉,他们和我们一样,最后会去殉情的。”
风卷着落叶飘过,路灯的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那本没看完结局的漫画,成了我们和这个世界,最后没说出口的遗憾。
那天晚上,雾川市的薄雾里,两个即将高考的身影,最终没等到盛夏的考场。
他们靠在曾经依偎过的梧桐树下,指尖还攥着没看完的漫画单行本,选择了坠河殉情像睡着了一样安静。
而那本《死了一样哭泣》,一周后如期更新了结局——漫画里的男女主,在高考结束的第二天,背着行李逃出了压抑的小镇,坐上去往大城市的火车。
最后一格画面里,他们站在摩天大楼下,阳光落在脸上,笑得没一点阴霾,未来敞亮得像从未受过伤。
纸页上的圆满,和现实里的凋零,隔着薄薄的油墨,成了最残忍的对照。
原来漫画能给的救赎,从来照不进他们被原生家庭困住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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