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西点十七分。
周游在一片混沌中准时醒来。
与其说是醒来,不如说是意识从一片粘稠的黑暗浮上了另一片略浅的黑暗。
他不需要闹钟,这个家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永不静音的闹钟。
父亲周建国的鼾声从隔壁传来,像一台濒临报废的老式拖拉机,沉重、断续,夹杂着痰卡在喉咙里的嘶哑声,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散架。
与之伴唱的,是母亲王桂芬在隔壁房间里窸窸窣窣的、永无止境的踱步声,鞋底摩擦着老旧的水泥地,焦虑而刻板。
还有……还有哥哥周驰房间里那台老旧电脑主机发出的低鸣,那是他彻夜不眠的证明,像一只阴暗角落里的老鼠发出的恒定嗡叫。
这三种声音,构成了周家永恒的、令人窒息的背景乐,渗入墙壁,渗入骨髓。
他睁开眼,视野尚未适应黑暗,只能模糊看到天花板上那几道被窗棂分割的惨淡月光,冰冷得像监狱的栅栏,将他牢牢钉在这张窄小的木板床上。
他静静地数着自己的心跳,首到母亲的脚步声停在了他的门口。
来了。
门把手被压下,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门被推开一条缝,阴影里,一双同样疲惫而焦虑的眼睛望了进来。
周游没有闭眼装睡,径首对上了那双眼睛。
徒劳的抵抗毫无意义。
“小游,你醒着?”母亲王桂芬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黏腻的、令人无法呼吸的依赖,“我心慌得厉害,你爸他····唉,刚才说梦话又在骂人。
你起来陪妈妈坐坐。”
这不是询问,而是通知。
是他作为母亲“唯一依靠”的日常职责,是他十九年人生里无法推卸的使命。
周游沉默地坐起身,薄薄的被子滑落,初秋的凉意瞬间侵袭而来。
他跟着母亲瘦削的背影走进客厅。
客厅狭小而拥挤,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隔夜的饭菜味、劣质烟草味和若有似无的霉味。
一蓋昏黄的节能灯是唯一的光源,将母子二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像两个扭曲的幽灵。
王桂芬裹紧了褪色的针织开衫,在老旧沙发上坐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周游顺从地坐下,肩膀立刻感受到了她手掌的重量,冰凉而干涩。
“还是你懂事,”母亲叹了口气,声音像是从一口深井里捞上来,“这个家,我就只能指望你了。
你爸是指望不上了,你哥…你哥那个样子,你也看到…她的目光飘向周驰紧闭的房门,那里面是另一个被这个家吞噬殆尽的生命。
“你以后可不能学他们,你不能抛弃妈妈,知道吗?”她的手指用力,几乎要掐进他的肩胛骨里,“你要是也走了,妈妈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同样的话,周游听了无数遍。
小时候会害怕,会用力点头保证;稍大些会感到烦躁,想捂住耳朵:而现在,他只感到一种麻木的沉重,像被浸透了水的棉被紧紧包裹,拖向深水区。
他盯着墙壁上的一处裂缝,思绪飘了出去。
他想起了奶奶。
奶奶去世前,枯瘦的手紧紧攥着他的,浑浊的眼睛里却有一种他在这个家里从未见过的星辰般的光亮。
她说:“周游,奶奶给你取这个名字,是希望你能像小鱼一样,游得远远的,游到大江大海里去,别困在这条小水沟里。
勇敢地飞吧,去往大城市,活出自己的人生。”
那是支撑他度过无数个暗无天日岁月的唯一念想。
他拼了命地学习,成了这个灰败小镇里少数能看见未来微光的人。
他偷偷填好了志愿,一个远离此地的南方大都市,一个充满无限可能的专业。
那是他秘密打造的准备用来斩断枷锁的利刃。
“你听见我说话没有?”母亲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对他的走神表示不满。
“听见了。”
周游低声回应,声音没有任何波澜。
就在这时,父亲的鼾声停了。
紧接着是重物落地的闷响和一声含糊的咒骂。
母亲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弹起,脸上瞬间切换上一种习以为常的恐惧和厌烦。
“准是又滚下床了!”她啐了一口,快步走向卧室,“没一天消停!真是上辈子欠了你们周家的!”周游没有动。
他听着母亲费力搀扶父亲的嘟囔声,父亲不满的哼哼声,然后是身体重新砸回床板的声响。
这套流程,他太熟悉了。
天光渐渐透过布满油污的厨房窗户渗了进来,灰色取代了黑暗。
新的一天,和过去的六千九百多天,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起身,开始机械地收拾客厅。
沙发上散落着父亲的烟灰,地上有泼洒的酒渍和不知名的污渍。
他拿起扫帚和抹布,像往常一样,试图将这些不堪入目的痕迹清除,尽管他知道,它们很快就会再次出现。
经过哥哥的房门时,那低鸣声依旧。
他停顿了一下,最终没有敲门。
那个曾经会带着他坐在公园小滑梯上,兴奋地讲述外面世界有多大,星星有多亮的哥哥,己经消失很久了。
现在里面的,只是一具被撕碎的通知书和无数谩骂殴打塑造出来的空壳,一只害怕阳光的“老鼠”上午十点,邮递员的喊声打破了小院的沉寂。
“周游!挂号信!省城的大学来的!”那一刻,周游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所有的麻木瞬间被一股汹涌的、几乎将他淹没的期待冲散。
他像一颗出膛的子弹般冲了出去,手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签收时差点写不好自己的名字。
那是一个朴素的白色信封,拿在手里却重逾千斤。
他抚摸着上面印着的大学名字,每一个字都闪烁着自由的光芒。
他几乎是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撕开封口。
母亲不知何时也来到了院子里,搓着手,脸上带着一种复杂难辨的神情,像是期待,又像是恐惧。
周游抽出了里面的录取通知书。
他的目光急切地扫过姓名、身份证号·…最终落在“录取专业”那一栏。
机械设计制造及其自动化不是他填报的计算机科学与技术。
不是他梦想的、能让他远走高飞的那个专业。
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然后又疯狂地倒涌回大脑,带来一阵剧烈的耳鸣。
世界失去了声音,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声音。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母亲,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过木头:“妈…这是什么?”王桂芬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被一种虚张声势的强硬覆盖。
她走上前,试图拿过那张纸:“录取通知书到了?给我看看!机械好!机械多好,踏实,好就业,将来在县里找个厂子我问你这是什——么!”周游猛地后退一步,避开了她的手,声音第一次撕裂了平静,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愤怒。
“我填的不是这个!我的第一志愿不是这个学校!更不是这个专业!”母亲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强装出来的喜悦也消失了。
她看着儿子通红的眼睛,沉默了几秒,然后一种破罐破摔般的平静浮现出来。
“我帮你改了。”
她说,语气平静得可怕,仿佛只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你原来填的那些都是什么?计算机?那都是虚的,看不见摸不着,念出来有什么用?机械多实在,而且……而且这个学校近,回家方便。”
“你帮我改了?”周游重复着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像冰锥一样扎进自己的心里,“你怎么能……你怎么敢!那是我的志愿!我的人生!我是你妈!我都是为了你好!”王桂芬的音调陡然拔高,尖利刺耳,眼睛里是他最熟悉的那种偏执和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你想飞?你想去哪?你是不是也想跟你奶奶一样,扔下这个家再也不回来了?周游,我告诉你,你不能!你爸爸那个死样子,你哥又废了。
妈妈只有你了!你要是走了,我怎么办?这个家怎么办?!”她伸出手,不是要拿通知书,而是死死抓住了他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他的肉里,仿佛怕他下一秒就羽化登仙,消失不见。
“你不能抛弃妈妈……你不能…”她的声音带上了哭腔,但那哭腔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控制欲,“妈妈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为了你!你怎么就不懂事呢!”周游看着她,看着这个自称最爱他、却亲手折断他翅膀的女人。
那一刻,所有的愤怒、绝望、委屈都堵在了喉咙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猛地甩开她的手,攥着那张象征着绝望的通知书,冲回了自己的房间,重重地关上了门。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他缓缓滑坐到地上。
窗外,天色依旧灰蒙蒙的。
他低头看着手里那张纸,感觉它冰冷得像一块墓碑,埋葬了他所有的希望和未来。
奶奶,他无声地在心里呼喊,我飞不了了。
我的翅膀,断了。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