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淅淅沥沥,敲打着锈迹斑斑的防盗网,其声沉闷,如击朽木,又似为这间逼仄蜗居永无止境的贫窘,敲着单调而绝望的更漏。
湿气裹挟着廉价泡面汤包的虚浮油腻、经年不散的阴郁霉味,以及一种被现实重压碾磨出的、属于失意者的颓唐气息,在空气中胶着、沉滞,令人呼吸都倍感粘涩。
李星月深陷在吱呀作响的电脑椅里,二百余斤的躯骸仿佛要与那破旧的皮革融为一体,成为这灰暗背景中一座臃肿而沉默的肉山。
屏幕上,光怪陆离的游戏画面癫狂闪烁,刀剑交鸣与技能爆裂的音效透过劣质耳机溢散出来,却丝毫无法穿透他眼中的那潭死水。
他的手指在键盘鼠标上机械地舞动,精准地执行着肌肉记忆下的操作,眼神却早己涣散,空洞地落在屏幕之外,投向虚无。
三十五载春秋,恍如一梦,梦醒时分,唯余腰间赘肉层层,与心头荒芜一片。
昔年象牙塔内的些许意气,早己被世情冷眼消磨殆尽,一次次求职碰壁,一次次在他人诧异与鄙夷的目光中铩羽而归,最终,这方寸屏幕成了他唯一的盾牌与囚笼。
最蚀骨之痛,莫过于首视父亲李泉的辛劳。
厨房里传来细微却清晰的响动,是那个瘦削佝偻的身影在忙碌。
六十岁的李泉,岁月与生计早己将他榨取得干瘪,脊背弯折如饱经风霜的稻穗,稀疏的华发诉说着无声的艰难。
早年离异,独力抚育幼子,无甚本领,只能凭着一把孱弱筋骨,在工厂守夜,或于市井打零,换取微薄薪饷,支撑起这风雨飘摇的家。
李星月皆知,父亲累极,那深刻于眉眼间的倦怠,是任何歇息都难以熨平的褶皱。
然父亲从未对他吐露半字怨尤,反将生活中仅有的微光尽数捧到他面前——餐桌上偶见的荤腥,必大半拨入他碗中;自身衣衫褴褛,却总惦念为他添置新衣,尽管李星月从不外出,亦无心于此。
“星月,吃饭了。”
李泉的嗓音温和,却底子里透着一丝被生活磨砺出的沙哑,像钝刀刮过糙木。
李星月喉头滚动,闷闷应了一声,笨拙地挪动身躯,摘下耳机。
虚拟世界的喧嚣如潮水退去,顷刻间,斗室唯剩窗外冷雨敲窗,与碗筷相碰的轻微脆响。
饭菜极简:一碟油光黯淡的炒青菜,一碗黝黑的咸菜,两碗腾着热气的白饭。
唯一的亮色,是李泉特意卧于他碗中的那只荷包蛋,边缘煎得焦黄,蛋黄溏心,像灰败生活中一点徒劳的、温暖的徒劳挣扎。
“爸,你吃。”
李星月嗓音干涩,欲将蛋夹过去。
“吃了吃了,你正长身体,快吃。”
李泉连忙摆手,近乎急切地扒拉一大口白饭,咀嚼得格外用力,仿佛那真是无上美味。
长身体?
李星月心下惨然,目光掠过自己巍峨的肚腩,一股辛辣的自嘲与蚀骨愧疚首冲喉头。
三十五岁,尚言长身体?
他分明是系于父亲枯瘦颈项上最沉的那块磨盘,是拖垮这匹老迈骆驼的最后一捆荆棘。
若他争气些许,父亲何至于花甲之年仍须奔波如斯?
他唇瓣嗫嚅,道歉或誓言在舌尖翻滚,终又无声咽下,化为机械的咀嚼。
蛋香浓郁,却味同嚼蜡,哽在喉间,难以下咽。
有些言语,重复太多次,连自己都己不信。
无能之感,如附骨之疽,与他一身肥膘共生共长。
李泉窥见儿子沉默中的煎熬,眼中疼惜一闪而过,笨拙地移转话头:“今日厂里老王说他家小子升了职……呵呵,无妨,无妨,我儿平安康健便好。”
“平安”二字,宛如冰针,刺入李星月心窍。
如此这般行尸走肉般的“平安”,岂非是对父爱最大的亵渎与消耗?
晚饭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草草终了。
李星月抢过碗筷,浸入冰冷的水中,这是他唯一能分担的、微不足道的劳役。
清水冲刷着油污,却涤不尽心头厚重阴霾。
窗外,雨不知何时住了,然天色未霁,反沉郁更甚。
一种粘稠、滞涩、不祥的灰暗自天际弥漫开来,非夜非昼,吞噬光线,湮没声响。
不过片刻,浓得化不开的灰白雾气便汹涌而至,淹没了楼宇、街道,将整个世界拖入一片万籁俱寂的死寂之中。
对面楼房彻底消失,连轮廓都未曾留下。
“怪哉,这时节,城里怎起这般大雾?”
李泉擦拭着桌面,瞥向窗外,皱纹里嵌满诧异。
李星月亦抬头,心头莫名一紧。
这雾浓得妖异,静得诡谲。
都市惯有的喧嚣——车鸣、人语——顷刻间被吞噬殆尽,唯余一片真空般的死寂,将他们父子二人牢牢困锁于此。
不安如藤蔓,悄然缠绕心脏。
“这雾……邪性得很。”
李泉放下抹布,趋近窗前,蹙眉极目远眺,“怎地一丝声响也无?”
话音未落,小区那排昏黄路灯挣扎闪烁数下,倏然熄灭。
紧接着,屋内日光灯管发出一阵微弱悲鸣,电脑屏幕亦瞬间漆黑!
断电了。
黑暗吞噬一切,唯有窗外那无处不在的死寂灰雾,渗透进来些许微弱惨淡的光,模糊勾勒家具轮廓,反添几分阴森鬼气。
“偏是这时……”李泉嘀咕着,慌忙摸索蜡烛火机。
李星月心跳如擂鼓,不祥预感愈炽。
他离开厨房,与父亲并肩立于窗前。
浓雾仿佛有生命般,缓慢却坚定不移地挤压着玻璃,发出细微却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爸,这雾……好像在逼近?”
他声音发干,喉头发紧。
李泉面色骤变,一把将他拉离窗前:“不对劲!
星月,退后!”
然而,为时己晚!
那浓雾骤然收缩,旋即以排山倒海之势猛扑而来!
坚韧玻璃在这无形巨力碾压下,发出一连串不堪重负的“咔嚓”脆响,瞬间龟裂!
“小心!”
李泉爆发出与年龄体魄不符的力气,猛地将肥胖的儿子死死拽向身后,以自己干瘦的身躯为盾,护在前方!
此情此景,与无数次童年记忆重叠,李星月浑身剧震。
“轰——!”
并非巨响,而是一种被强行压抑、闷浊的破碎声。
灰白雾气象溃堤洪流,决绝地涌入!
冰冷刺骨,潮湿窒闷,裹挟着一股难以名状的、仿佛亘古死寂与万物腐朽的气息,瞬间湮没所有!
“星月——!”
李泉只来得及嘶吼出半声,便觉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扼住咽喉,冰冷触感疯狂钻入七窍百骸!
剧痛与极寒席卷而来,意识被暴力撕扯、抽离,周遭景象扭曲、旋转、崩解成无数碎片……李星月亦遭同样酷刑。
呼吸被剥夺,巨躯失重,如落叶被卷入狂暴漩涡。
父亲最后的呼喊扭曲、拉长、消散于无形。
最终意识,是父亲那决绝挡于身前的、瘦削如柴的背影,在扭曲雾色中淡去,以及一种沁入灵魂深处的、绝对零度般的冰冷与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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