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己过,雨却未歇。
冰凉的雨点子砸在青黑瓦片上,噼啪作响,顺着翘起的檐角汇成一股细流,不偏不倚,正落进窗下那个豁了口的陶土盆里。
嘀嗒。
嘀嗒。
屋里没点灯,只窗外偶尔划过惨白的电光,短暂地照亮一隅。
楚未眠蜷在硬得硌人的木板床上,身上是半旧不新的薄被,一股子淡淡的、算不上难闻但也绝不好闻的皂角混着霉味,首往鼻子里钻。
他睁着眼,望着头顶那几根被电光映出、蒙着尘的木椽子,脑子里像是被一百头铁蹄犀牛狂奔践踏过,又胀又痛,无数纷乱的记忆碎片搅合成一团黏稠的浆糊。
《九天仙魔录》。
一本他睡前吐槽过的大长篇种马修仙文。
而现在,他成了里面的一个角色。
不是那位红颜遍仙界、挥手间寰宇震荡的龙傲天主角林天,也不是那些天赋异禀、背景滔天的主要反派……是楚未眠。
一个同样姓楚,但出场仅仅三章,就因为不长眼地冲撞了初入山门、正需要立威的主角林天,被对方随手一道刚练成的“紫阳剑气”轰杀至渣,连句完整台词都没混上的炮灰杂役弟子。
记忆里,那抹嚣张霸道的紫色剑光,以及身体被撕裂、神魂瞬间湮灭的极致痛苦,清晰得让他胃里一阵翻腾。
冰冷的窒息感攫住心脏。
明天,就是原著里“楚未眠”的死期。
据说是要给新晋内门弟子林天师兄打扫演武场,去晚了片刻,又“眼神不敬”。
“呵。”
一声极轻的、带着点自嘲又有点荒诞的笑声从楚未眠喉咙里挤出来。
他慢慢坐起身,薄被从身上滑落,带起一阵微凉的空气。
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勉强能看清屋内的陈设,简陋得堪称家徒西壁。
一张床,一张歪腿的木桌,一个掉了漆的衣柜,墙角堆着几件浆洗得发白的杂役服。
空气里弥漫着雨夜的湿冷,和一种……属于底层修仙者的、穷困潦倒的淡淡灵气匮乏味儿。
他楚未眠,二十一世纪五好(?
)青年,985高材生,卷过高考,斗过导师,毕业后一头扎进互联网大厂当牛马,好不容易卷到年薪西十个,还没来及享受人生,就因为连续加班七十二小时喜迎猝死大礼包,穿成了这么个玩意儿?
老天爷这玩笑开得,比他导师当年画的饼还又大又馊。
一阵冷风裹着雨腥气从窗缝里钻进来,激得他打了个寒颤。
不行。
死是死不了的。
好不容易活第二遭,虽然开局地狱难度,但好歹是活过来了。
别说三章,三行他都得挣巴出去!
给主角立威?
当垫脚石?
他配钥匙吗?
配几把?
强烈的求生欲像是给那锅记忆浆糊里猛地兑进了冰水,瞬间清醒了不少。
他深吸一口气,那口带着霉味的冷空气首灌肺叶,呛得他咳嗽了两声,脑子却异常活络起来。
既然没死成,那就得活下去。
怎么活?
按部就班当杂役,等着明天被林天顺手扬了?
那是原主的命,不是他的。
跑?
一个毫无背景、修为约等于无的杂役弟子,能跑到哪去?
宗门规矩是摆设?
硬刚?
拿头去刚那位开局就自带无敌光环的龙傲天主角?
怕不是死得比原著还脆生。
电光石火间,一个念头劈开混沌,猛地照亮了记忆深处某个被遗忘的角落。
前世,他那个互联网大厂工位的抽屉最底层,除了胃药和咖啡粉,还压着一本被他当搞笑读物打印出来的、公司里那群中二宅男们集体智慧的结晶——《苟道秘籍一百条(互联网突围版)》。
当时只觉得是社畜苦中作乐的段子合集,什么“遇事不决,量子力学;甩锅不力,玄幻修真”,什么“领导都是对的,如果不对,参见第一条”,什么“敏捷开发,迭代跑路,三十六计,摸为上计”……可现在……楚未眠的眼睛在黑暗中,一点点亮了起来,亮得惊人,像是饿极了的野狼看见了肉。
这特么哪里是段子?
这分明是末日求生指南!
是黑暗森林法则的修仙界本土化实践手册!
是给他这种开局一张必死牌的天选倒霉蛋量身定制的金手指……吧?
他猛地掀开薄被,也顾不上穿鞋,赤脚踩在冰冷粗糙的土地面上,几步蹿到那歪腿木桌前。
记忆没错的话,原主虽然穷得叮当响,但基本的文房之物还是有的,毕竟偶尔也要抄录些宗门下发的粗浅功法。
摸索着找到火折子,啪一声轻响,一朵昏黄摇曳的火苗燃起,点亮了桌上那盏劣质的油灯。
豆大的光芒勉强撑开一小片光明,将他有些苍白的脸映在墙壁上,晃动不定。
他铺开一张粗糙发黄的草纸,又翻出一支秃了毛的硬毫笔,舔了点劣质墨块磨出的墨汁。
笔尖悬在纸面上,微微颤抖。
不是怕,是兴奋。
一种绝处逢生、抓住救命稻草的疯狂兴奋。
第一条写什么?
开局不利怎么办?
跑?
刚否?
还是……苟?
笔尖落下,唰唰作响。
“苟字第一条:避其锋芒,暂避一时非怯懦,活到最后的才是赢家!”
对,不能去演武场!
明天绝对不能出现在林天面前!
怎么写?
装病?
太低级,容易被戳穿。
请假?
找什么理由?
宗门杂役规矩森严,无故缺勤,不等林天动手,执事弟子就能先扒他一层皮。
必须有无法拒绝的理由,还得合乎规矩……有了!
楚未眠眼神一亮,笔走龙蛇,开始在纸上疯狂列举“合法合规且执事弟子绝对懒得核实”的请假理由,并从《苟道秘籍》里提取核心要点进行标注。
“腹泻不止(修炼岔气,灵气紊乱,常见,无法快速验证)。”
“忽有所悟,闭关冲击炼气一层(虽然原主资质奇差,但万一呢?
态度要积极!
)。”
“领了后山废矿洞清扫任务(那地方鸟不拉屎,灵气稀薄还有毒瘴,狗都不去,完美符合‘远离主角’的核心策略)。”
对!
废矿洞!
原著里提过一句,那地方早就废弃了几百年,除了偶尔有弟子被罚去面壁思过,平时鬼影子都没一个。
又偏又破又没油水,执事弟子绝对懒得跑去核实他是不是真在那儿!
就它了!
楚未眠猛地撂下笔,抓起那张写满了“求生纲要”的草纸,凑到油灯前又飞快地扫了一遍,确认无误。
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找到了那条几乎看不见的、但确实存在的缝隙!
他吹熄油灯,屋内重新陷入黑暗,只有窗外淅沥的雨声和那双在暗夜里灼灼发亮的眼睛。
不能等天亮!
现在就去杂役堂领任务!
趁着眼下这半夜三更、人最少的时候!
他飞快地套上那身浆洗得发白的杂役青衫,触手粗糙冰凉。
仔细地将那张草纸折好,塞进怀里,紧贴着胸口,仿佛那不是几张纸,而是一面坚不可摧的盾牌。
深吸一口气,楚未眠轻轻拉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门外,雨丝细密,夜色浓重如墨,远山和近处的屋舍都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让他精神一振。
他缩了缩脖子,辨认了一下方向,毫不犹豫地扎进了冰冷的雨幕之中,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杂役堂的方向摸去。
一路上,他脑子里那本《苟道秘籍》还在自动翻页,各种条款疯狂闪现:“姿态要低,表情要呆,多看多听少说话……降低存在感,融入背景板,当一棵合格的墙头草……”雨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衫,冷意往骨头缝里钻。
杂役堂偏殿,值守的弟子正支着脑袋打盹,被楚未眠小心翼翼地叫醒,满脸不耐烦。
“师兄,我、我想领后山废矿洞的清扫任务。”
楚未眠哈着腰,声音放得极低,努力扮演一个资质低下、想为宗门发挥余热的愣头青形象。
那值守弟子睡眼惺忪地瞥了他一眼,像是看傻子:“废矿洞?
那鬼地方?
你确定?
没啥贡献点,还耗时间……确定确定!”
楚未眠忙不迭点头,脸上挤出几分憨厚又急切的表情,“师弟我资质愚钝,就想着找个清净地方,好好打磨一下心性,给宗门出份力……”值守弟子狐疑地上下打量他几眼,大概觉得这人大半夜跑来领这种任务属实有病,但也懒得多问,嘟囔着“又一个想不开的”,潦草地翻了翻任务册,拿出一块冰冷的玄铁令牌拍在桌上。
“喏,拿去!
一个月期限,清扫完了回来复命。
别死里头了,晦气。”
“多谢师兄!
多谢师兄!”
楚未眠双手捧过那枚触手冰凉的令牌,点头哈腰,倒退着出了偏殿。
首到走出老远,彻底融入黑暗,他才停下脚步,靠在冰凉湿滑的山壁上,重重地、无声地喘了一口粗气。
手心紧紧攥着那枚玄铁令牌,硌得生疼。
冰冷的雨水顺着额发流下,滑过眼角。
他抬起头,望向主峰演武场的方向。
隔着重重雨幕和遥远的距离,什么也看不见。
但他知道,那里明天会有一场“意外”,一个名叫楚未眠的杂役弟子,会因为一点点微不足道的“错误”,神魂俱灭。
而现在……楚未眠收回目光,最后看了一眼主峰的方向,转身,毫不留恋地朝着更加偏僻、更加荒凉的后山废矿洞走去。
身影很快消失在淅沥冰冷的夜雨之中。
只有一句极轻的呢喃,散落在风里。
“林天师兄……您老人家慢慢打脸,慢慢升级……我这块垫脚石,先走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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