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镇蜷缩在十万大山的褶皱里,像被随手丢弃的破旧布偶,灰败而了无生气。
时值深秋,连绵数日的阴雨将泥泞的街道泡得发胀,木质房屋歪斜着,檐角滴着浑浊的水珠。
镇子很小,站在东头能一眼望到西头,唯一算得上“大道”的土路被车辙和脚印蹂躏得坑洼不平,积着一滩滩泥水。
远处,墨绿色的山峦终日笼罩在湿冷的雾气中,沉默地压抑着这片土地和在此挣扎求生的人们。
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柴火湿烟、牲畜粪便和食物腐败混合的沉闷气味。
几个面黄肌瘦的孩童躲在漏雨的屋檐下,呆滞地看着雨幕。
偶有镇民裹着破烂的麻衣匆匆走过,踩起泥浆,脸上带着常年劳作与贫苦刻下的麻木痕迹。
这里太偏,太穷,灵气稀薄得近乎枯竭,连仙家宗门都懒得在此设立据点收取弟子,唯有几十里外黑风寨那几个半吊子修士,每月准时前来,以“庇护”之名,行敲诈之实。
生存,是此地唯一沉重的话题。
然而今日,这份令人窒息的沉闷,被一种突兀到极致的“异常”悍然撕开。
雨丝细密,如雾如帘。
一道身影,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出现在镇口那棵半枯的老槐树下,仿佛是从漫天的雨雾中凝结而出。
一袭白衣,胜雪欺霜。
在那片灰暗破败的底色中,那抹白是如此刺眼,如此不合时宜,仿佛一幅年代久远、色彩斑驳的古画上,被人用最纯粹的素墨重新点上了一笔。
那是一个青年男子。
身姿挺拔,如孤峰青松,步履轻盈,似踏云而行。
雨水密集,却无一丝能沾染他的衣角,在他周身三寸之外,便像是遇到一层无形的屏障,悄然滑落。
他行走在泥泞之中,那双看似普通的白色布靴,竟不沾半点污秽。
他的面容极年轻,俊美得近乎虚幻,眉眼清冷,仿佛敛着远山寒玉的辉光,肤色白皙通透,不见丝毫血色,却也无半点病态,只让人觉得干净,一种超越了尘俗、不容亵渎的干净。
更令人心悸的是他的气质。
空灵,淡漠。
明明行走在人间烟火地,眼神却平静无波,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倒映着眼前的小镇、惊慌的镇民、凄迷的雨,却又仿佛什么都没有映入他的眼中。
他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像是从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误入此间的过客。
他就这样漫步走入青木镇。
“哒…哒…”脚步声几不可闻,却奇异地在淅沥雨声中清晰地传入每一个窥视者的耳中。
死寂。
原本还有几分窃窃私语、犬吠鸡鸣的小镇,像是被瞬间扼住了喉咙。
一个正蹲在门口刮着鱼鳞的汉子猛地抬起头,手中的破刀“当啷”一声掉在泥地里,张着嘴,愣愣地看着那抹白色的身影从自家门前走过,忘了呼吸。
窗口探出几张惊疑不定的脸,又迅速缩了回去,然后是压抑不住的、带着恐惧的抽气声。
几个在街边玩泥巴的孩子停下了动作,最大的那个孩子王嘴巴一瘪,似乎想习惯性地呵斥这个闯入地盘的陌生人,却被那无形的气场所慑,最终只是猛地吸了吸鼻涕,脏兮兮的小手紧紧抓住了身旁弟弟的胳膊,瑟瑟发抖。
“吱呀——”一间破旧茶铺的门被推开一条缝,老板娘那双精明而刻薄的眼睛透过门缝向外窥探,当看清那白衣人的形貌时,她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血色尽褪,像是见到了什么极致诡异或极致可怕的事物,猛地将门栓拉紧,发出刺耳的声响。
恐惧。
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比秋雨带来的寒意更刺骨。
在这朝不保夕的边陲之地,异常往往意味着危险。
太过美丽、太过干净、太过不同寻常的事物,总是让人下意识地想要远离。
尤其是,这个人出现得如此诡异,如此不合常理。
镇民们躲在自以为安全的角落里,用目光紧紧追随着那抹移动的白,窃窃私语如同潮水般在死寂之下涌动。
“那…那是谁?”
“从没见过…不像山里人…” “仙人?
看着…也不像黑风寨的那些大爷…” “衣服真白啊…一点泥都没…” “他怎么…不怕雨?”
“嘘!
小声点!
别被听见了!”
猜测,惊疑,畏惧…种种情绪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了小小的青木镇。
无人敢上前,无人敢询问。
他们只是看着,用那种看待未知的、可能带来灾祸的事物的眼神,紧紧盯着。
陈清玄的步伐未有任何停顿。
那些恐惧的、探究的、排斥的目光,于他而言,仿佛与落在身上的雨丝无异,甚至不能让他纤长的眼睫颤动一分。
他的目光掠过两旁低矮破败的房屋,掠过堆积的杂物和垃圾,掠过那些从窗缝门隙里透出的、胆怯而浑浊的眼睛,眼神依旧平淡,没有好奇,没有怜悯,也没有厌恶。
仿佛只是在看一片虚无的风影。
他走得不快,但似乎每一步都丈量得恰到好处,身形在迷蒙的雨雾中显得有些飘忽。
一条原本趴在屋檐下打盹的癞皮土狗被某种无形的悸动惊醒,抬起头,恰好看到那袭白衣临近。
动物对于危险和气机的感应远比人类敏锐。
这条平日裡凶悍、敢对黑风寨修士龇牙吠叫的恶犬,此刻喉咙里却发出一声极度恐惧的呜咽,尾巴死死夹在后腿间,浑身毛发倒竖,猛地从地上弹起,头也不回地蹿进旁边一条窄巷,狼狈不堪地逃走了。
这一幕,又被几个暗中窥视的镇民看在眼里,顿时让他们心中的恐惧又加深了几分。
这白衣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是妖是仙?
陈清玄依旧前行,对这一切置若罔闻。
雨似乎更密了些,天色愈发阴沉。
他走过小镇中心那口废弃多年的古井时,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目光,极其短暂地落在井沿边一块半埋在泥土里、布满湿滑青苔的普通石片上。
那真的只是一块随处可见的石头,与井沿的其他石块别无二致,常年被风雨侵蚀,蒙着深绿的苔衣,安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己经躺了千年万年。
他的视线在石片上停留了不足一息。
深邃的眼眸里,似乎掠过一丝比秋水更淡的微光,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
没有任何人察觉到他这瞬间的异常。
他收回目光,继续向前走去。
仿佛那片刻的停顿,只是行走间一次无意义的间歇。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看似普通的青苔之下,那石片的内部核心,有一点微弱到极致、玄奥到极致的微芒,在他目光落下的刹那,如同沉睡万古的心脏般,极其缓慢地、几乎无法感知地…搏动了一次。
与他袖中指尖内蕴的一点灵犀,产生了无人能知的、跨越了无尽时空的微弱共鸣。
但他并未停下,也未采取任何行动。
只是继续漫步,仿佛他来到这偏僻小镇,真的只是为了在这秋雨中,走一段泥泞的路。
前方的道路旁,一座更加破败的茅草屋下,一位穿着蓑衣、正准备冒雨上山的老樵夫,正好奇又带着几分淳朴的担忧,望着这越来越近的白衣青年。
老樵夫脸上刻满了岁月的风霜,眼神却比镇上大多数麻木的居民要清亮一些。
他看着那白衣公子在雨中漫步,衣衫竟丝毫不湿,心中虽也惊异,却并未像其他人那样生出巨大的恐惧,反而觉得这青年好看得不像凡人,又孤身一人走在冷雨里,让人没来由地生出一丝怜惜。
陈清玄走到了屋檐附近。
雨势渐大,雨水顺着茅草檐滴落,形成一道水帘。
他停下了脚步,静静地站在檐外,雨水依旧无法近身。
他似乎在看雨,又似乎什么都没看。
老樵夫犹豫了一下,搓了搓粗糙的手,终究是那点善意压过了心中的些许忐忑,转身从屋里端出一个粗陶碗,碗里是清澈的井水。
他小心翼翼地走上前两步,将碗递向陈清玄,声音带着山里人特有的沙哑和拘谨:“公…公子,雨大,喝碗水吧?”
陈清玄缓缓转过头。
这是他第一次正眼看向这个小镇的某个人。
他的目光落在老樵夫布满皱纹和冻疮的脸上,那双眼睛太过深邃平静,让老樵夫下意识地想要退缩,觉得自己冒犯了什么。
然而,陈清玄并没有拒绝。
他伸出手,接过了那只粗糙的陶碗。
他的手指修长白皙,与粗糙灰暗的陶碗形成鲜明对比,仿佛精玉与瓦砾。
他端起碗,唇瓣接触碗沿,缓缓将碗中的清水饮尽。
动作优雅自然,仿佛饮下的不是粗陋的井水,而是琼浆玉液。
喝完,他将空碗递还给老樵夫。
自始至终,他没有说一个字。
老樵夫愣愣地接过空碗,张了张嘴,也不知该说什么。
陈清玄却己不再看他,目光重新转向迷蒙的雨幕,仿佛刚才那碗水,只是途中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在无人可见的层面,一道极其细微、蕴含着些许“缘法”气息的无形印记,己随着那碗清水入腹,悄无声息地烙印而下,记下了这份微不足道的善意与这老者的气息命理。
老樵夫只觉得这白衣公子看人的眼神太过通透,仿佛一下子把自己都看穿了,心里有些发毛,又见他不再言语,便也不敢多待,抱着空碗,快步走回自己的小屋门口,却又忍不住回头张望。
陈清玄静立了片刻。
秋风吹过,卷起几片枯叶,在他脚边打着旋,却无法靠近。
远处的山雾似乎更浓了,缓缓向着小镇流淌而来,衬得他那孤绝的白衣身影越发不像尘世中人。
他微微抬首,望向雾霭最深处的山脉轮廓,眸光深处,似有万千星辰生灭流转,又归于寂然。
然后,他再次举步。
并未走向镇外,而是继续向着小镇深处,那更破败、更潮湿的角落走去。
仿佛那里,有什么在等待着。
或者,他只是随意而行。
白衣惊尘,不惹片埃。
凡俗的喧嚣与恐惧,于他,不过是跋涉万古后,一声微不足道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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