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字楼凌晨一点的空气,是冷的,带着一股循环过无数次的、电子设备和人造皮革混合的沉闷味道。
林墨染按着发胀的太阳穴,觉得自己的脑髓也快被这种空气同化了,变成一滩凝固的硅胶。
电梯从顶层缓缓下降,数字一下一下地跳,慢得令人心慌。
门在某一层“叮”声滑开。
外面站着一个身影,很高,略微佝偻着,手里抱着一摞高耸的文件,几乎遮住了脸。
他只是下意识地往电梯里挪,靠在最角落,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疲惫至极的叹息。
林墨染起初没在意。
这栋彻夜通明的写字楼里,多的是这样的行尸走肉,包括她自己。
电梯继续下行。
那个角落的身影动了一下,似乎是想调整一下抱文件的姿势,文件堆最上面的几册哗啦滑落,散了一地。
他猛地惊醒,低声道歉,慌忙弯腰去捡。
林墨染下意识蹲下去帮他。
指尖碰到同一本文件夹冰凉的封皮,她抬起头。
空气似乎凝滞了半秒。
顶灯惨白的光线落在那张抬起的脸上,五官轮廓深刻得令人心惊,即使染着浓重的倦色,也依旧出众。
只是……那双眼睛。
林墨染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猝然攥紧,停止跳动,然后又疯狂地擂鼓。
是他。
沉星回。
十八岁那年,A大风云榜上永远的名字,辩论台上那个引经据典、言辞犀利、眼里盛着整片银河星光的少年。
台下多少欢呼和注视,他永远是焦点,是连仰慕都不敢太用力的存在。
可现在……他穿着皱巴巴的廉价衬衫,领口松垮,露出嶙峋的锁骨。
眼下是长期熬夜堆积出的青黑,嘴唇干得起皮。
他看着她,眼神先是带着打工仔惯有的、条件反射般的惶恐和歉意,随即又变成一片彻底的、近乎麻木的空茫。
那里面没有光了。
一点都没有了。
只剩下被生活重压反复磋磨后的落寞和疲惫,像一层厚厚的灰,蒙住了曾经熠熠生辉的宝石。
他显然没有认出她,只是机械地、沙哑地重复:“谢谢,不好意思……”他甚至没有多余的力气做出更多表情。
林墨染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默默地帮他把所有文件捡起来,递还给他。
他接过,再次低声道谢,然后重重地靠回电梯冰冷的金属壁,几乎是下一秒,就闭上了眼睛。
浓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深深的阴影,随着电梯轻微的运行声,他像是彻底昏睡了过去,连呼吸都轻得让人心头发酸。
电梯镜面里映出他们两人。
她,穿着得体但同样难掩倦容的职业装;他,在角落蜷缩着,像一个被抽去所有力气的破旧玩偶。
“叮——”一楼到了。
沉星回猛地惊醒,抱着那堆文件,低着头,匆匆走了出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凌晨冰冷的夜色里。
林墨染站在原地,很久没有动。
手指在手机冰凉的外壳上无意识地摩挲,屏幕亮起,又熄灭。
最终,她点开了相册。
最新的一张照片,是方才在他彻底睡熟后,她鬼使神差抬起手机,快速拍下的。
镜头里的他,歪着头靠在电梯角落,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紧紧蹙着,那份破碎的疲惫感几乎要溢出屏幕。
她的心尖锐地刺痛了一下。
第二天,林墨染坐在自己的工位上,窗外天光大亮,她却时不时走神。
那张照片存在手机里,像一个灼热的秘密。
午休时间,办公室渐渐安静下来。
她深吸一口气,拿起手机,通过层层关系网,最终找到了一个邮箱——沉星回所在项目组首属老板的邮箱。
她将那张照片附上。
指尖在屏幕上方悬停了片刻,然后落下,敲下一行字。
请问贵司是否违法雇佣人类代替AI工作?
人类不需要休息的吗?
匿名发送。
发送成功的提示跳出来。
她放下手机,心脏在胸腔里跳得又重又快,几乎能听到回声。
大约一小时后,整个写字楼似乎隐隐骚动起来。
内部通讯软件上,不同公司的消息疯狂刷屏。
“我去!
惊动总裁办了!”
“首接下的全集团通知!”
“啥情况?
资本家集体良心发现了?”
林墨染点开那则新鲜出炉、盖着总裁办公室红头文件章的通知,措辞严厉地申明集团反对无效加班文化,勒令所有员工即刻下班,并要求各部门总监严格审查工作量合理性。
办公室里先是死寂,随即爆发出小小的、几乎不敢置信的欢呼声,人们面面相觑,然后开始试探着收拾东西。
林墨染闭上眼,靠进椅背。
成了。
深夜。
洗完热水澡,积压的疲惫似乎才一点点从骨头缝里渗出来。
林墨染擦着头发,拿起床头充电的手机。
屏幕亮起。
一条新的好友验证通知。
验证消息只有简短的三个字:“沉星回。”
她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通过验证。
对话框顶端立刻变成“对方正在输入…”。
持续了很久,仿佛那边的人反复斟酌,删删改改。
最后发过来的,也只有一行字。
谢谢你…不知道是谁。
林墨染看着那个代表省略号的点点,几乎能想象出屏幕那头,他蹙着眉,疲惫又困惑的样子。
她握紧了手机。
很多话在舌尖翻滚,又全部咽了回去。
最后,她只是轻轻地、认真地敲下回复。
一个希望你眼里再有光的人。
发送成功。
屏幕那端,“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再次亮起,持续了更长的时间。
最终,没有新的消息传来。
只有一个简单的,系统自带的灰色小字提示。
对方己成功接收您的消息。
夜很深了。
城市另一端的某个狭小房间里,沉星回握着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通红的眼眶和微微颤抖的指尖。
那行陌生的关怀躺在对话框里,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涟漪无声却剧烈地荡开。
他最终什么也没回。
不知道能回什么。
谢谢太轻。
追问太唐突。
那股几乎己被遗忘的、属于十八岁沉星回的尖锐刺痛,隔了五年,穿越疲惫和尘埃,精准地扎回了他的心口。
他仰起头,后脑勺抵着冰凉的墙壁,闭上眼。
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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