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海外滩的灯火像是泼洒了一地的碎金,倒映在黄浦江浑浊的水面上,勾勒出这个城市纸醉金迷的轮廓。
和平饭店楼顶的酒吧里,萨克斯风慵懒地吹奏着,空气里混合着高级香水、雪茄烟叶和陈年威士忌的复杂气味。
吕二一就陷在这片软红香土的中心。
他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深灰色定制西装,腕间的百达翡丽低调地闪烁着光泽,脸上挂着一副恰到好处的、略带玩世不恭的笑容。
他正和一圈人谈笑风生,有外企高管,有本地富商,还有一个带着关西口音的小日商人,松本健一。
吕二一的普通话里偶尔夹杂着流利的英语和几句简单的小日语,逗得松本哈哈大笑,气氛热烈得如同杯中晃动的琥珀色液体。
“吕桑,真是个妙人!”
松本健一用力拍了拍吕二一的肩膀,显然对他十分欣赏,“见识广,说话有趣!
和您聊天,是今晚最大的收获。”
“松本先生过奖了,”吕二一举杯示意,笑容无懈可击,“主要是您的项目前景广阔,让人忍不住想多听一些。”
他轻轻巧巧地把话题引回生意,既捧了对方,又显得自己并非一味奉承。
左右逢源,游刃有余。
这是吕二一在现代上海的生存状态,或者说,保护色。
他穿梭于各种名利场,凭借过人的头脑和敏锐的嗅觉,做些“信息咨询”和“资源整合”的活儿,赚着普通人几辈子都赚不到的钱。
他熟悉这里的每一套规则,明的,暗的,白的,灰的。
他知道如何用钱开道,如何用话术牵制,如何用利益捆绑。
但在那副春风得意的皮囊之下,某些东西是冷的。
偶尔,在觥筹交错的间隙,当他独自站在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这座流光溢彩的不夜城,一种复杂的、近乎冰冷的疏离感会悄然爬上心头。
这座城市的繁华与他无关,这些人的热络也与他无关。
他像是一个站在玻璃罩子外的观察者,冷静地记录、分析、利用着一切。
家国?
这个概念对他而言太大,也太远了。
他更关心的是下一笔生意,以及如何用更多的财富和刺激来填满内心某个似乎永远也填不满的空洞。
那里面藏着一些他不愿意去触碰的东西,比如,一段被他刻意尘封的过去,一个名字,一张苍白的面孔。
“吕桑,说到收获,”松本健一显然兴致极高,他神秘地笑了笑,对着侍应生打了个响指,“今天刚从长崎空运来的极品,蓝鳍金枪鱼中腹。
必须请您这样的知己品尝一下,才不算辜负。”
吕二一眉头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但脸上的笑容依旧:“哦?
松本先生真是有心了。”
他的语气听不出丝毫异样。
很快,侍应生端上来一个巨大的白瓷盘。
冰屑铺底,上面精心摆放着五六片厚切刺身。
鱼肉呈现出一种极其诱人的淡红色,肌理细腻,脂肪形成的雪花纹路(均匀地分布其间,如同大师绘制的精美大理石纹。
旁边配着现磨的山葵和浓口酱油。
“请!
请务必尝尝!”
松本健一热情地催促着,自己先夹起一片,蘸了点酱油,满足地送入口中,闭上眼睛发出赞叹,“啊……极致的美味!
生命的气息!”
同桌的其他人都纷纷动筷,赞不绝口。
吕二一的手指搭在冰冷的银筷上,动作微微有些迟滞。
那粉嫩的鱼肉,那细腻的脂肪纹理……在他眼中,却开始扭曲、变形。
他的视线无法控制地聚焦在那生鱼片上,瞳孔微微收缩。
……苍白的灯光……消毒水的味道……更浓烈的是血腥味和一种无法形容的、带着甜腻的腐气…… ……一只同样苍白瘦削的手无力地垂在床边,指尖蜷曲,仿佛经历了一场酷刑…… ……地板上,散落着几片白色的药片,滚得到处都是……还有一个打翻的水杯…… ……医生穿着白大褂,站在一旁,脸上是麻木的无奈和空洞:“吕先生,我们尽力了……放射性物质引发的急性衰竭,合并多重感染……发现得太晚了……那种生鱼片里的污染……” ……病床上,那张他深爱着的、曾经明媚鲜妍的脸庞,此刻凹陷下去,呈现出一种可怕的灰败色,嘴唇干裂,最后,是剧烈的、无法抑制的呕吐和痉挛,首到生命彻底流逝……“呕——!”
一股强烈的酸气猛地从胃里首冲喉咙口。
吕二一猛地捂住嘴,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巨大的恶心感和眩晕感攫住了他,眼前的生鱼片仿佛变成了妻子临终前呕出的污秽物。
“失…失陪一下!”
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几乎是踉跄着撞开椅子,在一片惊愕的目光中,捂着嘴疯狂地冲向洗手间的方向。
“砰!”
他重重撞开隔间的门,反手锁上,对着马桶剧烈地干呕起来。
胃里翻江倒海,但实际上他晚上并没吃多少东西,吐出来的只有酸水和胆汁。
他双手撑在冰冷的瓷砖墙上,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
镜子里的他,脸色苍白如鬼,眼眶发红,那副精心维持的从容面具彻底碎裂,只剩下赤裸裸的痛苦和恐惧。
那些画面,那些声音,那些气味……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
妻子最后痛苦扭曲的面容,散落一地的药片,医生无力的宣告……每一个细节都像一把钝刀子,在他的心脏上来回切割。
他尤其无法忘记的,是她痛苦地吞咽那些根本无法挽救她的药片时的样子……从那以后,他不仅看不得生鱼片,甚至无法目睹任何人当着他的面服药。
那会立刻触发他最深层的生理和心理不适,让他瞬间崩溃。
心理医生说,这是PTSD。
干呕终于渐渐平息。
他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拼命冲洗脸颊,试图让那该死的颤抖停下来。
他看着镜中那个湿漉漉、狼狈不堪的男人,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将翻腾的情绪重新压回那个冰冷的深渊。
几分钟后,吕二一重新走出了洗手间。
他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己经重新挂上了那副无懈可击的、略带歉意的笑容。
西装整理得一丝不苟,头发也用手稍微梳理过。
“实在抱歉,松本先生,各位,”他走回座位,语气从容,甚至还带着点自嘲,“可能是昨晚没休息好,肠胃有点闹情绪。
扫了大家的兴,真是罪过。”
“哪里哪里,吕桑身体要紧。”
松本健一连忙表示关心,其他人也附和着。
吕二一笑着摆手,重新落座,甚至主动又夹起一块生鱼片,蘸了酱油,动作流畅自然。
但他没有吃,而是将它轻轻放回了盘子边缘,巧妙地用话题引开了大家的注意力:“说到这个食材运输,松本先生,我正好认识一家非常可靠的冷链物流公司……”他谈笑风生,仿佛刚才那个狼狈失控的人根本不是他。
只是没有人注意到,他垂在桌下的手,指节捏得微微发白。
也没有人看到,他偶尔扫过那盘刺身时,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冰冷彻骨的恨意和痛苦。
那盘生鱼片,像一个小小的、冰冷的阴影,投映在他华丽的酒杯之中,预示着什么,却又无人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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