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太平洋。
这片大洋,老辈儿人管它叫“望乡台”。
往前看,是故土;往后瞧,是天涯。
一艘名叫“东方之珠”的邮轮,正冒着白烟,吭哧吭哧地往东边儿赶。
船上拉的,大多是从海外归来的华侨。
一个个脸上,三分激动,三分忐忑,剩下西分,全是茫然。
船舱的窗边儿,坐着俩人。
一个大的,一个小的。
大的叫陈南,二十出头,一身剪裁得体的西装,头发梳得锃亮,皮鞋能照出人影儿来。
搁这船上,那叫一个鹤立鸡群。
小的叫陈梅,梳着俩羊角辫儿,才八岁,穿着身小洋裙,正把脸蛋儿贴在冰凉的玻璃上,使劲儿往外瞅。
“哥,海里真有龙王爷吗?”
小丫头声音脆生生的,带着一股子不谙世事的天真。
陈南笑了,伸手揉了揉妹妹的脑袋。
“傻丫头,那是神话故事。”
“可我听祖父说,龙王爷就住在东海底下,咱们的家就在东海边上。”
陈梅转过头,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全是好奇。
陈南的心,猛地软了一下。
老话儿说得好,长兄如父。
爹娘走得早,祖父前年也撒手去了,这世上,他就剩下这么一个亲妹妹。
“咱们的家啊,不在海边上。”
陈南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着了什么。
“咱们的家,在北京城,一座好大好大的院子里。”
“有多大?”
“嗯……”陈南想了想,比划着,“大到你能在里头捉迷藏,一天都找不着你。”
陈梅“哇”了一声,眼睛瞪得更圆了。
“那……那院子里有秋千吗?
有好多好多好吃的吗?”
“都会有的。”
陈南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手帕,轻轻擦了擦妹妹脸蛋儿上印出的玻璃雾气。
他的动作很轻,可那双眼睛,却透过舷窗,望向了无尽的深蓝。
这趟回国,旁人看的是热闹,是“海外赤子归来”。
可只有陈南自个儿心里清楚。
这哪是荣归故里啊。
这分明是龙潭虎穴,他一个人,得带着妹妹闯过去。
祖父临终前,把他叫到床边,颤巍巍地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乌木盒子。
那盒子,黑得发亮,上了年头了。
祖父说:“南儿,这是咱们陈家的根。
你太爷,是前清的王爷,这院子,是咱家的祖产。”
“里头的东西,你收好。
记住,这不仅是房子,更是规矩。”
“回到北京,别惹事,也别怕事。
咱们陈家的人,不仗势欺人,但也绝不受人欺负。”
“你的规矩,得立起来。”
想到这儿,陈南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的内兜。
那只乌木盒子,正静静地躺在那儿,隔着一层布料,仿佛还能感受到一丝冰凉的质感。
里头,是两张泛黄的纸。
一张《地契》,一张《房契》。
是规矩,也是他此行最大的倚仗。
“哥,你想什么呢?”
陈梅拽了拽他的袖子。
陈南回过神,笑道:“在想咱们的大院子啊。”
“院子里有棵老枣树,一到秋天,枣子又脆又甜,能把你小嘴儿都粘住。”
“还有口老井,夏天的井水啊,冰凉冰凉的,镇西瓜最好不过了。”
他说的,都是祖父跟他描述过无数遍的场景。
可说着说着,他自个儿倒像是亲眼见过一样。
陈梅听得入了迷,小脸上全是向往。
“哥,那……院子里现在有人住吗?”
这话问出来,船舱里仿佛都静了一下。
陈南脸上的笑容,微微顿了顿。
嘿,这问题可问到根儿上了。
俗话说得好,清官难断家務事。
这院子里的事儿,比家务事可乱多了。
陈南心里跟明镜儿似的,那院子早就不是他们陈家一个人的了,里头住满了“公家”安排的住户。
这些人,住了十几年,怕是早把那儿当成自个家的了。
他这个正主儿回去,在人家眼里,那不就是上门抢食的恶狼吗?
“有。”
陈南点点头,声音平静。
“住了很多人,以后,他们就是咱们的邻居。”
他没跟妹妹说“租客”这两个字。
太早了。
小丫头的心思干净得像张白纸,他不想过早地把那些人世间的龌龊,画到这张纸上去。
“邻居?”
陈梅歪着脑袋,“那他们会喜欢我们吗?”
陈南看着妹妹纯净的眼睛,笑了。
“会的。”
“只要咱们守规矩,讲道理,他们就会喜欢我们。”
“那……要是有不守规矩,不讲道理的人呢?”
小丫头追问道。
陈南的目光,再次变得深邃起来。
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那,哥就教他们,什么叫规矩。”
这话声儿不大,可掷地有声。
旁边铺位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似乎听见了他们的对话,推了推眼镜,好奇地打量了他们兄妹一眼。
眼神里,有探究,也有几分过来人的同情。
陈南感觉到了,但他没回头。
他只是把妹妹往怀里揽了揽,轻轻拍着她的背。
船,还在往前开。
故乡,越来越近。
风,也越来越紧了。
就在这时,船舱里的广播突然响了。
“各位归国侨胞请注意,各位归国侨胞请注意。”
“前方即将抵达天津港,请各位准备好您的证件以及相关证明材料,配合海关及边防人员的检查。”
“特别提醒,根据国家政策,海外归国人员携带的私人物品,尤其是涉及历史产权、田契、房契等文件,需主动向相关部门申报登记,等待核实……”广播员的声音清脆,一字一句,敲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船舱里,瞬间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
陈南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他摸着胸口盒子的手,也下意识地紧了紧。
来了。
真正的考验,从踏上那片土地的第一步,就要开始了。
陈梅不懂这些,她只知道马上要下船了,兴奋地拽着陈南的胳膊。
“哥!
要到了吗?
我们马上就能看到大院子了吗?”
陈南低头,看着妹妹兴奋得通红的小脸,心里的那点紧张,瞬间被一种更强大的力量所取代。
那是责任。
他微微一笑,重新揉了揉妹妹的头。
“对,马上就到了。”
“小梅,记住了,从现在开始,跟紧哥哥。”
“不管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别怕。”
“有哥在,咱们的家,就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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