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音777如同一只疲倦的银鸟，穿透稀薄的平流层，引擎的嗡鸣在头等舱内化作低沉的摇篮曲。
沈清歌陷在柔软的皮革座椅里，窗外是铺天盖地的、令人窒息的云海，阳光被舷窗过滤，在她紧闭的眼睑上投下流动的金斑。
疲惫像潮水般涌来，意识逐渐模糊，沉入那片她既想逃离又无法挣脱的记忆之海——那个永恒的暴雨之夜。
起初是声音。
沉闷的“噗、噗”声，规律而固执，是融化的冰水从桌沿坠落，砸在厚密地毯上的闷响，每一次都像敲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接着是气味：香槟甜腻的余韵顽固地萦绕，与窗外暴雨冲刷玻璃带来的浓重土腥气、雨水自身的冷冽，还有一股...灼热的、带着汗意和淡淡雪松木香（一种她曾无比熟悉，此刻却令她心悸的古龙水味）的气息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眩晕的鸡尾酒。
光线昏暗而暧昧，只有床头一盏壁灯在视野边缘晕开一小团暖黄的光圈，勉强照亮巨大落地窗上疯狂流淌的雨水，将窗外的城市霓虹扭曲成一片混沌的、哭泣的光斑。
颈间骤然一凉，随即是沉重的触感。
一条金属链垂落下来，末端那枚棱角分明的鹰形警徽，随着某种她无法抗拒的节奏，一下，又一下，冰冷地敲击着她锁骨下方的凹陷。
每一次触碰，都激得皮肤泛起细小的颗粒，带来一阵战栗。
一只宽大、指节分明、带着薄茧（她甚至能“感觉”到那熟悉的粗糙纹路）的手，稳稳地垫在她的脑后，手指深深插入她的长发，力度带着一种令人心慌的矛盾——既是支撑，又像无形的桎梏。
她能清晰地感知到那手掌下传来的、无法抑制的微颤。
视线艰难地上移，模糊地聚焦。
一张年轻而棱角分明的脸悬在上方，汗水沿着紧绷的下颌线汇聚，最终承受不住重力，滴落——冰凉的液体砸在她胸前某处，那里似乎有一小块玫瑰色的印记，被汗珠浸润得发亮，像一枚被泪水打湿的封印。
他紧抿的唇线如同刀锋，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吞咽着巨大的痛苦。
然后，是清脆到令人心尖碎裂的一声——“啪嗒”。
颈间的束缚感瞬间消失，几粒浑圆、温润、带着珍珠光泽的珠子，滚过她裸露的肩胛骨，沿着脊背敏感的曲线滑落，留下冰凉而痒麻的轨迹，最终消失在身下凌乱的织物里。
她的视线也随之失重般坠落。
窗外一道狂暴的闪电，瞬间将昏暗的房间照得如同曝光的底片。
在这刺目的、凝固时间的一瞬，一切纤毫毕现：他额角暴起的青筋，汗水浸透紧贴额头的黑发，那双总是冷静、锐利、洞悉一切的眼睛，此刻却被一种她全然陌生的、翻涌的暗潮吞噬——是痛苦？
是挣扎？
还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沉溺？
他的目光死死锁住她，瞳孔深处倒映着一个模糊、脆弱、全然陌生的她。
紧接着，滚烫的、带着威士忌辛辣与薄荷清冽的沉重呼吸，如同实质般喷在她的颈侧、耳廓，灼烧着敏感的肌肤。
一声压抑到极致、仿佛从灵魂深处被碾磨出来的低喘，模糊地、破碎地撞入她的意识：“清歌...”巨大的轰鸣与剧烈的颠簸同时袭来！
现实像一头猛兽粗暴地撞碎了梦境的薄壳。
飞机猛地一沉，安全带瞬间勒紧她的腰腹，带来真实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与此同时，梦境中那只垫在她脑后的手，仿佛瞬间化为千斤巨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将她狠狠按向一个灼热的源头！
心口被一个冰冷、坚硬、棱角分明的东西狠狠硌住——是那枚警徽！
它不再是梦中的意象，仿佛真的化作了烧红的烙铁，在她皮肤上烙下尖锐的、清晰的痛感！
“女士！
请系好安全带！
我们正在穿越强气流！”
空乘急切的声音如同冰锥刺破混乱。
沈清歌猛地睁开双眼，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挣脱束缚。
舷窗外，厚重的云层如同沸腾的怒海，翻滚咆哮。
机舱内灯光昏暗闪烁，氧气面罩在头顶不安地摇晃。
膝上那本厚重的《复杂犯罪心理画像案例集》滑落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书页摊开，钢笔滚落在“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的生理唤醒症状”段落旁，深蓝色的墨迹在昂贵的铜版纸上晕开一大片，那形状，竟诡异地像一朵被暴力揉捏、汁液横流的——蓝玫瑰。
她大口喘息，冷汗浸湿了鬓角，徒劳地想要抓住梦境消散的尾巴，却只留下皮肤上真实的灼热感和心口那清晰无比的、被硬物硌压的幻痛。
左手无名指的内侧传来隐隐的刺痛，她低头看去，白皙的皮肤上，赫然印着一个深红的、月牙形的掐痕，边缘己经微微泛青——是她自己在梦中无意识留下的烙印。
一杯温水递到眼前，空乘带着职业化的关切微笑。
沈清歌指尖微颤地接过纸杯，温热的触感透过杯壁传来，却奇异地与梦中那双大手小心翼翼呵暖她冰凉脚踝时留下的记忆重叠、混淆。
温水滑过干涩的喉咙，非但未能浇灭心火，反而让那被梦境点燃的、幽暗的火焰烧得更旺。
西年了，那个夜晚的碎片，依旧如同潜伏在深海中的怪物，在疲惫和脆弱时悄然浮出水面，噬咬她的平静。
飞机在持续的气流中颠簸穿行，如同命运之舟在怒涛中挣扎。
沈清歌将滚烫的额头贴上冰凉的舷窗，试图汲取一丝冷静。
窗外的混沌云海终于开始稀薄、退散。
下方，无垠的黑暗被一片璀璨的星河点亮——那是江临市的万家灯火。
万千光点汇聚流淌，勾勒出道路、楼宇、桥梁，最终汇聚向城市边缘一片灯火相对稀疏、却轮廓清晰的区域。
她的心脏骤然一缩——即使隔着西年光阴与万米高空，她也一眼认出：那是程家老宅后山，那片曾种满她少女时期最爱的、如今只存在于记忆和噩梦中的——玫瑰园。
就在这时，梦境消散前最后的碎片，如同回马枪般清晰地刺入脑海：在程昱用牙齿咬断她礼服肩带的那一刹那，她涣散的视线越过他汗湿的、紧绷的肩头，透过被暴雨疯狂冲刷的、模糊的落地窗，看到一架夜航的客机，拖着红绿两色的航行灯，如同两颗固执的、沉默的星辰，正穿透厚重的、哭泣的雨幕，坚定不移地朝着未知的、也可能是归途的远方飞去。
那闪烁的、孤独的灯光，在梦的记忆里，固执地闪烁着，像一串无人能解、却又饱含深意的摩尔斯电码。
机长平稳而略带疲惫的声音通过广播响起：“各位乘客，我们即将开始下降，准备降落在江临国际机场。
地面温度25摄氏度，天气晴朗。
感谢您选乘本次航班...”沈清歌深深地、缓缓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高空稀薄的空气和沉重的过往一同压入肺腑。
她纤细的指尖无意识地、一遍遍地描摹着书页上那朵墨迹晕染的、带着伤痕感的蓝玫瑰。
机舱顶灯逐排亮起，柔和的光线倾泻而下，照亮她苍白却依旧美丽惊人的侧脸，也清晰地映照出她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复杂难辨的光芒——有挥之不去的痛楚，有近乡情怯的忐忑，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命运牵引的决然。
西年漂泊，航线的终点，亦是命运螺旋的起点。
这座以玫瑰为名、埋葬着她最盛大青春与最隐秘伤口的城市，这座交织着爱恨与纠葛的牢笼与故土，终究还是在她面前，无可回避地敞开了怀抱。
而那个在西年前那个暴雨如注的夜晚，与她命运狠狠交缠、留下永不磨灭烙印的男人，此刻，是否正站在这座灯火辉煌的城市某处，等待着与她的——这场避无可避的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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