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选择离开宫观的那天,香炉里的三炷香突然齐根折断,灰烬撒了一地。
师父闭眼叹道:“你终究是要走的,人间比这里更需要你。”
那时我不知道,这句话竟预示了我后来所有的辗转与抉择。
人们现在叫我“先生”,流于民间。
而过去,人们称呼我时会带上“道长”的敬称。
这身份的转变,连我自己回想起来,也觉几分恍惚,几分自嘲。
外人看来,这大抵是个“傻子”才做得出的选择——从清静庄严的宫观,坠入烟火缭绕的市井乡野。
但这其中的曲折因果,并非一句“傻”或“痴”可以道尽。
它缠绕着我的根,我的过去,我看到的,与我感受到的一切。
我生于北方,长于一片既苍茫又粗粝的土地,这里的风物似乎天然就带着几分神秘与首爽。
若按世俗眼光,我的家庭算不得多么不幸:父母双全,我是家中独子。
但家,并非总是温暖的港湾。
父亲是极其典型的大男子主义,他的话便是家中的“法旨”,容不得半分质疑。
情感的表达于他而言,近乎一种软弱。
母亲则总习惯于拿我与“别人家的孩子”作比较,她的关爱似乎总附带一种需要我不断去证明、去达成的条件。
那种深植于潜意识中的“我不配得”的扭曲感,或许便是在那时悄然生根。
家中唯一能让我感到无条件疼惜的,是我的奶奶。
她的慈祥,是我灰白童年里最温暖的亮色。
然而,这份温暖并未庇护我太久,在我初中刚毕业的那个夏天,她便因病与世长辞。
那一刻,我仿佛被抽去了与世界最柔软的连接,人生的轨迹也就此陡然转折。
我的少年时光,浸润在北方独特的民间信仰氛围里。
我们本地的“出马”文化,对我有着磁石般的吸引力。
那些关于仙家、缘分的说法,在我听来,远比课本上的公式定理更鲜活,更接近某种难以言喻的“真实”。
和许多同龄的少年一样,我也曾是林正英僵尸电影的忠实拥趸。
电影里的符咒、剑指、斗法,固然是艺术夸张,却为我打开了一扇想象之窗,让我对那个光怪陆离而又秩序井然的世界,充满了探索的欲望。
带着这种对现实世界的些许疏离和对神秘世界的向往,我步入了中学。
那时的我,用现在的话说,是个很“皮”的孩子,但内里又藏着一种可笑又可悲的“自命清高”,总觉得周遭的许多人和事,都俗不可耐,难以入眼。
这种情绪,在我遇到初中那位班主任后,被放大到了极致。
他是一位刚大学毕业不久的年轻老师,然而,他并未带来新知与朝气,反而将一种精致的利己主义和市侩气息带进了教室。
他嫌贫爱富,对家境好的学生青睐有加,对普通甚至清寒的学生则不乏刻意的忽视。
我现在回想,或许我心中那份对“纯真”的最后信仰,正是在他那看似无伤大雅却无孔不入的“教育”下,被一点点磨灭、玷污。
我对校园的最后一丝留恋,也随着对他的失望,以及对奶奶离世的悲痛,彻底消散。
初中毕业,我便毅然决然地没有再继续上学。
离开校园后的日子,是一片茫然的混沌。
家庭的氛围并未因我学业的中断而有丝毫缓和,父亲的威严与母亲的比较,依旧是我日常生活中无法摆脱的压力。
我像一头困兽,在自我的斗室里挣扎。
也正是在这段最为苦闷彷徨的时期,我内心深处对“道”的零星向往,开始如同暗夜中的萤火,微弱却持续地闪烁起来。
我开始胡乱地找些道经来看,虽然一知半解,但其中关于“自然”、“无为”、“清静”的只言片语,却莫名地给了我一些慰藉。
人们常说修行是修“太上无情大道”。
我曾一度对此深信不疑,认为就是要斩断一切尘缘,心如止水。
但后来,在自身的漂泊与观察中,我渐渐品出别样的滋味。
这“无情”,或许并非冷漠,而是不执着于一己之私情,是于天地万物生发的一种更博大、更通透的慈悯。
是“无情”亦“有情”,“有情”亦“无情”。
就像我那早己仙逝的奶奶,她的疼爱从未要求我成为什么,只是纯粹地给予,这或许就是一种近于“道”的情吧。
后来因缘际会,我确实踏上了一条旁人眼中的“正统”道途。
我曾努力遵循仪轨,学习经典,试图在那条被认可的道路上安顿身心。
然而,宫观之内,也非全然是清净无为之土。
我看到了一些与我想象中“道”相悖的景象,看到了某种难以言说的“现状”。
这一切都让我不禁思考,“正统”的冠冕之下,包裹的是否依然是一颗颗难以自足、饱受尘扰的凡心?
人,或许真的很难真正知足,无论身处何种境遇,何种身份。
于是,我做出了那个让许多人费解的决定:离开。
从一种被定义的“正统”,流落至广阔的、泥沙俱下的民间。
这并非一时的意气用事,也非对“正统”的全然否定,更像是一次清醒的自我放逐,一次对“道”在真实人间如何存续的另类追寻。
我知道,这条路会更艰难,更孤独,甚至会引来诸多非议与嘲笑。
但我也知道,这是我基于自身的所见、所感、所思后,为自己选择的一条或许更能首面本心、拷问灵魂的路。
未来的篇章会如何书写,我并不知道。
但这一切,都从这里开始——从我的北方,我的家庭,我的失去与我的选择开始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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