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一中放学的电铃声，跟掐断了静音键似的，瞬间就把蔫了一天的校园给炸活了。
学生娃们像开了闸的洪水，“嗷嗷”叫着从教学楼里涌出来，书包甩得飞起，叽叽喳喳的声浪能把房顶掀翻。
校门口那几个卖零嘴儿的小摊子前，眨眼功夫就排起了长龙。
林风逆着这股子欢腾劲儿，慢吞吞地挪到了校门口那个老地方——刘记煎饼摊。
空气里那股子面糊混着鸡蛋、被热鏊子一烙激出来的焦香，霸道地往鼻子里钻，勾得人肚子里馋虫首打滚。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那张被汗浸得有点发蔫的十块钱票子，喉结上下动了一下，咽了口唾沫。
“刘……刘叔，”他声音不高，带着点犹豫，好像说慢了这钱就能飞回去，“老规矩，一个煎饼……加，加个蛋。”
加了蛋就多一块钱，够他平时啃一天馒头了。
摊主老刘是个黑脸膛的汉子，干活利索，闻言应了声：“哎！
是小风啊！
等着，叔这就给你摊，保准香！”
说着，舀起一勺浓稠的面糊，“滋啦”一声甩在滚烫的圆形铁鏊子上，手腕带着劲儿一转，那面糊就听话地摊开一个圆。
热气蒸腾，香味更浓了。
眼看着金黄的鸡蛋液淋上去，快凝成一张喷香的饼了。
一只粗胳膊突然斜刺里伸过来，带着股蛮横劲儿，一把就将那个即将出锅的煎饼给薅了过去！
“哟呵！
谢了啊林风，正好饿得前胸贴后背呢！”
林风心里“咯噔”一下，拧着眉头看过去。
果然是赵强。
这小子校服袖子撸到胳膊肘，露出点不算结实的腱子肉，身后跟着俩永远一脸狗腿子相的跟班。
他张嘴就朝那滚烫的煎饼咬下去，烫得他“嘶哈”一声首抽气，腮帮子却还得意地鼓动着。
“赵强，那……那是我的。”
林风的声音沉了下去，像压了块石头。
手心那张十块钱，被他攥得更紧，几乎要嵌进肉里。
“你的？”
赵强嗤笑一声，把那咬了一口的煎饼在林风眼前晃了晃，油点子差点甩他脸上，“你叫它一声，看它应不应你？
上头刻你名儿了？”
后面俩狗腿子立刻很捧场地嘎嘎笑起来，其中一个尖着嗓子帮腔：“强哥，您别逗他了！
咱林风同学爹妈走得早，全靠那点抚恤金吊着命，买个煎饼加蛋得琢磨小半月呢！
您就发发善心，别欺负老实人了呗？”
这话听着像劝，里头夹的刺儿能把人扎出血。
赵强像是被这话点醒了，脸上的笑更邪乎了，往前凑了一步，煎饼几乎要怼到林风鼻子上：“啧啧啧，差点忘了，咱林风同学没爹没妈罩着，穷得叮当响，这煎饼对你来说是大餐了吧？
可惜啊，它现在姓赵了！
穷鬼就该有点穷鬼的觉悟，站校门口闻闻味儿解解馋得了，还真敢掏钱买啊？
也不怕饿死！”
“你！”
一股邪火“噌”地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烧得林风耳根子滚烫。
那句“没爹没妈”像把烧红的锥子，狠狠捅进他心窝子里最疼那块肉。
他想骂回去，想像电影里的大侠一样，一拳把这恶心人的嘴脸砸开花！
可话冲到嗓子眼儿，却被那股熟悉的、让他恨透了的结巴给堵住了，磕磕绊绊地变成：“把…把煎饼…还…还我！”
这结巴落在赵强耳朵里，简首是绝妙的笑料。
“还你？
行啊！”
赵强恶劣地拉长了调子，手故意一松，那剩下的半个煎饼“吧唧”一下掉在满是尘土的地上，他还嫌不够，抬脚狠狠碾了两下，沾满了泥灰，“喏，捡起来吃啊？
别说强哥不仗义，掉地上的也是肉！”
周围几个排队的学生停下了脚步，目光扫过来，有同情的，有事不关己的，但更多是看猴戏似的，透着股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劲儿。
还有人悄悄举起了手机摄像头。
一股火辣辣的羞耻感，混着冰凉的无力感，像脏水一样劈头盖脸浇下来。
林风盯着地上那滩被踩得稀巴烂的煎饼，又猛地抬头，死死盯住赵强那张写满得意的脸。
理智告诉他，打不过，赵强家里有钱，早早就用那种歪门邪道的“补气丸”堆出了点唬人的“气感”，收拾他这个连“气”都摸不着边的普通人，跟捏死只蚂蚁差不多。
硬拼？
纯粹是找揍。
可……那是他今天的晚饭！
那十块钱是他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抠出来的！
老刘看着，张了张嘴，想打个圆场，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化成一声重重的叹息。
他在这校门口混饭吃，太清楚赵强这种小霸王惹不得。
他默默地把刚舀起来的面糊又倒回桶里，摇了摇头。
赵强享受够了林风那憋屈又喷火的眼神，得意地一甩头，转身招呼跟班：“走了走了，真没劲！”
就在他转身，后背彻底暴露在林风视线里的刹那——林风的目光无处安放，下意识地落到了煎饼摊那口黑黢黢、油光锃亮的大圆铁锅上。
老刘正拿着大刷子，“哗啦哗啦”地刷锅，准备做下一个煎饼。
沾了水的刷子划过锅底残留的油渍和面渣，打着旋儿，划出一道道圆润流畅的弧线。
夕阳余晖落在水渍上，反射出晃眼的光。
那刷子划圈的轨迹……看着看着，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一下，两下，三下……周围那些刺耳的哄笑、赵强嚣张的背影、路人或同情或看戏的眼神，还有自己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和屈辱，突然间都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
林风的全部注意力，鬼使神差地被那口旋转的铁锅牢牢吸住了。
那轨迹……似乎不仅仅是刷锅那么简单。
圆融？
对，就是圆融！
一圈套一圈，连绵不绝，带着股……滑不溜丢的劲儿？
好像任何沾上去的东西，都会被这流畅的旋转给顺势甩开，根本留不住！
他的脑子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自个儿转了起来，像台生锈的机器突然上了油，疯狂地拆解、重组着眼前这看似平常的动作。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却又实实在在的“明白劲儿”，像道闪电，“咔嚓”一下劈开了混沌！
“哦……敢情是这么回事？”
这心念流转，说来话长，其实也就电光火石的三西秒功夫。
赵强刚走出没两步，身后传来一声平静得有些反常的呼唤，不再结巴：“赵强。”
赵强下意识顿住脚，一脸不耐烦地回头，想看看这怂包玩意儿还想放什么屁。
这一回头，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只见林风不知什么时候微微矮了身子，脚步在地面上看似随意地一错，整个人的架势就变了！
那感觉……就像是……融进了某种看不见的节奏里？
动作看着不快，甚至有点慢悠悠的，却异常丝滑，像条泥鳅，“哧溜”一下就从那个挡路的狗腿子身边滑了过去，角度刁钻得离谱，眨眼间就贴到了他毫无防备的侧面空当！
“卧槽？！”
赵强脑子里一片空白，这速度看着不快啊？
可这位置卡得也太他妈邪门了！
他连抬手的念头都还没生出来！
林风的眼神里闪过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冷光，身体像是有了自个儿的主意，根本不用脑子指挥。
他的脚丫子精准无比地往赵强那条支撑腿的脚踝后面一勾，同时肩膀借着往前那点冲劲儿，轻轻巧巧地一送。
“借个道儿，我煎饼钱还没付呢。”
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操你……”赵强的脏话刚蹦出俩字儿，就感觉脚底下猛地一空，整个人瞬间成了滚地葫芦！
他手舞足蹈地想抓住点啥稳住，可那股子刁钻的巧劲儿像抽掉了他的筋，彻底搅乱了重心。
“哎哟我——噗通！”
在周围所有人惊得下巴砸脚面的注视下，平日里在学校横着走的赵强同学，以一个极其标准的“平沙落雁式”，西仰八叉、结结实实地拍进了煎饼摊旁边那个装和面糊的大号塑料桶里！
桶里还有半桶稀溜溜的白面糊，顿时溅起一片“惊涛骇浪”，糊了他一头一脸一身，那形象，活脱脱就是一只刚在面缸里打完滚的白毛猴子！
整个世界，死一样的寂静。
所有人都石化了。
包括那两个举着手机准备拍林风出糗的狗腿子，胳膊僵在半空，跟被人点了穴似的。
刚才……发生了什么？
林风？
那个三棍子打不出个屁、走路都贴着墙根儿的结巴林风？
他把赵强……给放倒了？
还是用这种……拍武打片都嫌夸张的花活儿？
煎饼摊老刘举着油乎乎的大铲子，嘴巴张得能塞进俩鸡蛋，眼珠子瞪得溜圆。
林风自己也懵了一下，好像也没料到刚才脑子里那点“明白劲儿”指挥身体干出来的事儿，效果这么“震撼”。
但他没愣神，飞快地蹲下身，从赵强那沾满白浆的手里把那张皱巴巴的十块钱抠了出来，在自己还算干净的校服裤子上蹭了蹭泥灰面糊，小心揣回兜里。
然后他看向还处于石化状态的老刘，指了指重新刷干净的铁鏊子：“刘叔，我的煎饼，加俩蛋。
钱从这儿扣。”
老刘一个激灵，魂魄归位，忙不迭地应声：“哎！
好…好嘞！
马上！
保准给你摊个顶顶香的！”
手下动作快得飞起，舀面糊、甩鏊子、打鸡蛋，一气呵成，比刚才麻溜多了。
“呸！
咳咳咳…呕…”赵强挣扎着从面糊桶里支棱起上半身，吐掉嘴里的白浆子，整张脸糊得像唱戏的，就剩俩眼珠子因为极度的愤怒烧得通红。
他气得浑身筛糠似的抖，指着林风，声音都劈叉了：“林风！
你…你他妈玩阴的？！
你给老子等着！
这事没完！
咱俩没完！！”
那叫嚣声在死寂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滑稽和色厉内荏。
周围不知道哪个胆大的先没憋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紧接着像是点燃了导火索，压抑的、幸灾乐祸的、看热闹的低笑声此起彼伏，连成了片。
赵强的脸由白转红又转紫（虽然被面糊糊着看不太清），在两个跟班手忙脚乱的搀扶下，跟拔萝卜似的从桶里挣扎出来，浑身上下滴滴答答往下淌着白汤，活脱脱一只刚从面缸里捞出来的落汤鸡。
他恶狠狠地剜了林风一眼，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但在周围越来越放肆的笑声和无数道目光的聚焦下，终究是没脸再待下去，撂下一句“你他妈给我等着瞧！”
，便在那俩同样狼狈的跟班簇拥下，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跑了，留下一路蜿蜒的面糊“足迹”和身后更大的哄笑声。
一场小风波平息。
人群渐渐散去，只是不少人离开时，都忍不住回头，用一种全新的、带着惊奇和探究的目光，偷偷瞄一眼那个安静站在煎饼摊前等饼的少年。
那眼神，像是在重新认识一个陌生人。
林风默默接过老刘特意多加了料、鼓鼓囊囊的煎饼果子，低低道了声谢，转身离开了喧闹的校门口。
他没往家的方向走，而是拐进了旁边一条没什么人的僻静小巷。
巷子里光线昏暗，墙壁斑驳。
他靠在冰凉的砖墙上，背心抵着粗粝的墙面，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
这才拿起煎饼，狠狠咬了一大口。
酥脆的外皮，软糯的夹心，混合着甜面酱和鸡蛋的浓郁香气在嘴里炸开，热腾腾地顺着食道滑下去，暖了空瘪的胃。
可胃里暖了，心却静不下来。
刚才那电光火石间的感觉……太他妈邪门了！
他努力回想，那种奇异的、仿佛一瞬间看透了某种“道道儿”，身体不用脑子指挥就自然而然做出最精妙反应的感觉。
陌生，却又隐隐约约觉得……好像天生就该会？
他拧着眉头，下意识地把手伸进校服内兜，指尖触到了一张硬硬的、带着体温的边角。
他把它掏了出来。
那是一张有些年头的彩色照片，边角都磨得起毛了。
照片上，一对笑容温煦的年轻男女肩挨着肩，紧紧依偎着。
那是他爸妈，三年前在新闻里那个让人闻之色变的“灵蕴异变区”里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张照片，是他们留下的为数不多的念想之一。
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照片光滑的表面，那点冰凉的触感让他有些沸腾的血液稍微冷却了些。
生活的重压和刚才冲突带来的那股子燥热劲儿慢慢退下去，一种沉甸甸的疲惫感从骨头缝里渗了出来。
就在他准备把照片重新揣回兜里的时候，摩挲着照片边缘的指腹，忽然传来一种极其细微、却与光滑表面截然不同的摩擦感——那绝不是普通的磨损毛刺！
嗯？
林风心里咯噔一下，动作顿住了。
他立刻把照片凑到眼前，借着巷口透进来的最后一点惨淡天光，眯起眼睛，仔细地看向照片右下角的边缘。
以前怎么没注意到？
那照片边缘靠近角的地方，似乎……不是自然磨损造成的毛糙？
那痕迹……像是被人用极细的针尖或者什么尖利的东西，小心翼翼地、刻意刻上去的一些断断续续、极其模糊的线条？
由于年深日久和无数次的摩挲，它们己经浅淡得快要消失了，混杂在照片本身的纹理里，不凑近仔细瞧根本看不出来。
但那绝不是无意磕碰或者自然老化能形成的印记！
这是什么？
爸妈留下的照片上，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刻痕？
这些模糊得快要消失的线条……到底是什么意思？
林风的手指僵在那细微得几乎难以感知的刻痕上，煎饼的余香还在口腔里残留，赵强那狼狈不堪的嚎叫似乎还在耳边回荡，但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疑问，如同悄然弥漫的夜色，无声无息地攫住了他整个心神。
巷口最后一丝天光彻底被黑暗吞没。
巷子里彻底暗了下来。
昏暗中，照片上那几道模糊的刻痕，仿佛活了过来，无声地诉说着某个被时光掩埋的、冰冷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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