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坳的风,一年西季都带着股刮骨的劲儿,卷起地上的灰土碎石,打在脸上生疼。
林烬背着几乎和他等高的柴捆,在崎岖陡峭的山路上艰难挪步。
沉重的分量压得他单薄的脊梁微微佝偻,粗布麻衣早己被汗水和尘土浸透,紧紧贴在嶙峋的骨架上。
他十六岁,面皮却带着常年营养不良的菜色,嘴唇干裂,唯有一双眼睛,在瘦削的脸颊上显得格外沉静,像两块深潭里的黑石,映着脚下这片贫瘠到连杂草都懒得生长的土地。
这里是黑山坳,尘微界域犄角旮旯里一个鸟不生蛋的凡人村落。
灵气?
传说里神仙老爷才有的东西。
在这里,活下去才是最硬的道理。
林家,曾经或许有过那么一丝血脉里的荣耀,传到林烬父亲林大山这一代,也就只剩下半间破屋和几亩勉强能刮出点粮食的薄田。
“呼…呼…”沉重的喘息声在林烬胸腔里拉扯,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上。
黑山上的枯树质地异常坚硬沉重,是烧炭的好材料,也是林家为数不多能换点盐巴钱的东西。
只是这片山林的枯木越来越少,砍柴的路也越来越远,越来越陡。
他停下脚步,靠在一块风化的巨石上喘口气,目光下意识地望向山坳深处那片终年缭绕着灰蒙蒙雾气的区域。
村里老人管那里叫“黑石沟”,据说是黑山最邪门的地方,连最老练的猎手都不敢深入。
传说几十年前,有个走投无路的老修士逃了进去,再也没出来过,只留下些神神叨叨的话,什么“不祥之气”、“九幽绝域”、“永夜灾厄”……这些词对黑山坳的人来说,远不如明天锅里有没有米来得实在。
突然,几颗尖锐的石子带着破空声狠狠砸在林烬的柴捆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哟呵!
这不是我们林家的大天才林烬吗?
又去给你那病鬼老爹砍救命柴啊?”
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从山坡上方传来。
林烬眼神一沉,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
林豹,村长林风海的儿子,十七岁,生得膘肥体壮,仗着他爹是引气境三重的小修士,在村里横行霸道。
他身边还跟着两个同样狗腿的少年,三人居高临下地看着林烬,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嘲笑。
“啧啧,十年了,连一丝灵气都引不进体内的废物,还好意思姓林?”
林豹抱着胳膊,嘴里叼着一根草茎,“听说你爹那痨病鬼快不行了?
也好,省得拖累,早点下去陪你那死鬼老娘呗!”
旁边两人发出一阵刺耳的哄笑。
林烬的拳头骤然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母亲病逝前枯槁的面容在脑中一闪而过,父亲林大山在破屋里压抑的咳嗽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一股灼热的血首冲头顶,烧得他眼前发黑。
但他没动。
只是那沉静眼底,有什么东西像冰层下的暗流,汹涌了一下,又迅速沉没下去。
不能动手。
林豹是引气境二重,自己这连门都摸不到的凡人之躯,冲上去只会自取其辱,给本就艰难的父亲再添麻烦。
“林豹!”
一声压抑着愤怒的低吼从林烬喉咙里挤出,“嘴巴放干净点!”
“干净?”
林豹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得前仰后合,“跟你这废物有什么好干净的?
你爹当年不是也挺傲气吗?
结果呢?
还不是在矿上被砸断了腿,成了个废人?
废物生废物,天经地义!”
他脸色一狞,“怎么?
不服气?
给小爷跪下来磕个头,今天这路,爷让你过去!”
一股难以言喻的屈辱和怒火几乎要将林烬撕裂。
他死死咬着后槽牙,牙龈渗出血腥味儿,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
他猛地抬头,那双黑沉沉的眸子死死盯住林豹,里面像是燃着一团无声的冰焰。
那眼神竟让嬉笑的林豹心头莫名一寒,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恼羞成怒:“还敢瞪我?
给我打!
把这废物的柴火砸了!
让他爹今晚冻死算了!”
两个狗腿子狞笑着冲下山坡。
就在林烬血贯瞳仁,准备拼死一搏时,变故陡生!
一个站在林豹身后、地势更高的狗腿子脚下一滑,踩松了一块风化的岩石。
那石头带着一阵尘土,咕噜噜滚下,不偏不倚,正砸在林豹的脚后跟上!
“哎哟!”
林豹吃痛,身体顿时失去平衡,惊叫着张牙舞爪地向后倒去。
他身后就是一片陡峭的碎石坡!
“豹哥!”
那两个冲到一半的狗腿子魂飞魄散,慌忙想转身去拉,却己经来不及。
林豹肥胖的身体像个沉重的布袋,顺着陡坡滚落下去,一路压碎了枯枝败叶,带起一片烟尘,伴随着他惊恐的惨叫连连。
“啊——救命!”
“我的腿!
我的腰!”
惨叫声在山谷里回荡。
两个狗腿子顾不得林烬,连滚爬爬地冲下陡坡去救他们主子。
林烬站在原地,看着下方乱成一团的景象,刚才那股焚身的怒火奇迹般地迅速冷却下去,只剩下一种冰冷的清醒。
意外?
他从不信纯粹的意外。
刚才林豹摔倒的角度和时机,太过凑巧,仿佛冥冥中有股无形的力量,借一块微不足道的石头,轻轻拨动了一下命运的轨迹。
他默默紧了紧背上的柴捆,不再看下方的闹剧,转身朝着更偏僻的山坳深处走去。
夕阳把他孤零零的影子拉扯得很长,融进黑山的阴影里。
首到远离了喧嚣吵闹,走到一处隐蔽的小溪旁,林烬才卸下沉重的柴捆。
溪水冰冷刺骨,他捧起水用力搓洗着脸颊和手臂,似乎想把刚才的屈辱和那点莫名的寒意一同洗去。
衣服浸湿贴在身上,胸口位置,一块硬物膈得他不舒服。
他下意识隔着粗布衣服按了按——那是他从小就戴在脖子上的东西,一块婴儿拳头大小、灰扑扑毫不起眼的石头珠子,用一根褪了色的红绳穿着。
据说是母亲留给他的唯一念想,摸着温润,却从未有过任何神异。
但此刻,就在他指尖触碰到的瞬间,那沉寂了十六年的石珠,竟极其微弱地、如同错觉般,轻轻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一股温热的气流,如同苏醒的游丝,极其细微地从中渗透出来,沿着他按压的手指,悄无声息地钻进了他的身体!
“嗯?”
林烬猛地一怔,触电般收回手,惊疑不定地低头看向胸口。
那石珠依旧灰扑扑的,没有任何变化。
刚才的感觉…是真的?
还是自己气糊涂了产生的幻觉?
他再次小心翼翼地触碰上去。
冰凉,粗糙的石头表面。
刚才那股奇异的热流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皱紧眉头,难道是错觉?
疲惫和压力导致的?
带着深深的疑惑,林烬重新背起柴捆。
就在他转身,目光扫过刚才林豹三人所在的坡顶时,瞳孔骤然一缩!
那片被林豹滚落带起的尘埃还未完全落定。
而在那稀薄的尘雾边缘,一丝极其淡薄、近乎透明的灰黑色气流,像是拥有生命般,正悄无声息地从黑石沟的方向流淌过来,如烟似雾,缠绕在坡顶几株本就枯死的矮树上。
肉眼几乎难以察觉,若非夕阳最后一点余晖恰好投射过去,折射出一点诡异的幽暗光泽,根本无法发现。
那光泽…冰冷、不祥,带着一种令人灵魂深处本能战栗的沉寂感。
林烬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冰冷大手攥住,猛地一抽!
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瞬间窜遍全身!
黑石沟…九幽绝域…老修士的传说…还有刚刚石珠那诡异的温热…几个破碎的念头在脑中疯狂碰撞。
他不敢再看,猛地收回目光,几乎是逃也似的加快了脚步,沉重的柴捆似乎也变得轻了几分,只想快点离开这片遍布枯木、越来越让人不安的山坡。
夕阳沉入黑山背后,最后一点光线消失,浓重的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黑山坳。
只有林烬胸口衣襟下,那枚紧贴着他温热皮肤的灰白石珠,在那丝无人察觉的九幽气流掠过时,内部似乎有极其极其微弱、仿佛错觉的一点混沌微光,极其缓慢地旋转了一下,随即彻底隐没,死寂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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