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渔户哪怕得了些见闻，说起“陛下天朝”时也该战战兢兢，哪像他这般侃侃而谈，仿佛眼前不是朝廷命官，只是与他论事的同辈？
这等谈吐，绝非普通孤儿能有。
难道这小子真藏着什么底细？
锦袍从事的目光被那张看似详尽的海图牢牢吸引。
图上那些原主父亲记录鱼群和水文的密集标注，在他眼中，俨然成了村落、田亩和港口的标记。
“生民数万”、“大禹遗民”、“渴望回归”……这些字眼像重石落进心湖，让他呼吸微滞。
若此事为真，别说一个小小的从事，就是郡守之位，也未必不能想上一想！
“你此话……可敢作保？”
从事的声音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急切。
“此乃家父以性命换回之图，若有半句虚言，我林缚的脑袋，愿为大人您当夜壶！”
林缚抬眼，眼神清亮却不灼人，话锋轻轻一转，“大人可知，如今黄巾势起，陛下正为天下动乱忧心。
若此时将夷洲献于朝廷，献上‘遗民归心’的祥瑞，陛下龙颜大悦之下，大人的封赏，又岂会止于眼下？”
从事心头又是一震。
这小子竟能看透朝廷急缺祥瑞的心思？
连他私下与同僚议论“乱世需立大功”的念头，都被林缚一语道破。
这般洞察时局的见识，倒不像海边长大的穷小子，反倒像读过书、懂朝局的士人子弟。
难道是译长在世时，曾教他读过书、识过局？
若真是如此，这小子倒真有几分可用之处。
锦袍从事盯着他，又看看海图上那些唬人的标注，喉结动了动。
谁都知道乱世要来了，可谁不想抓住点“大功”保命？
这小子说的没错，比起一个死杂役，一个能献上“天命祥瑞”的活棋子，太值了！
他死死盯着林缚那双赤红的眼睛，看了足足半晌，脸上的神情阴晴不定，最终猛地一咬牙。
“好！
我便信你一次！
我这就带你去见郡守大人！”
他一把夺过海图，厉声道，“若真有夷洲，你便是首功，前途不可限量！
可你若是胆敢诓骗于我……”他手掌重重地拍在腰间的环首刀上，“这合浦港外的鱼兽，可正缺一顿好食！”
林缚闻言，心中长舒一口气，微微躬身：“愿随大人前往。”
他跟在从事身后，迎着腥咸的海风向郡守府走去。
……合浦郡守府后堂，周慎捏着那份加急送回的探海文书，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七日前，他派出的两艘快船带着林缚绘制的海图扬帆东行，此刻为首的船长正跪在堂下，声音因激动而发颤：“大人！
确有其岛！
比咱们合浦郡地界还要广阔，沿海可见土人聚落，稻陇成片，与海图标注分毫不差！”
周慎猛地站起身，案上的茶盏被带得摇晃，滚烫的茶水泼出，他却浑然不觉。
光和七年，天下将乱未乱之际，献此“海外仙洲”，绝非寻常功劳可比。
他快步走到书案前，铺开信纸，笔尖饱蘸浓墨，却迟迟未落——这等大事，需得寻个足够分量的靠山递上去。
“何进……”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眼中闪过精光。
当朝大将军，外戚之首，正得灵帝信任，手握重兵。
若将此功攀附在他名下，既能确保消息首达天听，自己也能分得足够的好处。
半月后，洛阳，大将军府。
何进看着来自合浦郡的奏报与海图副本，粗眉高扬。
黄巾乱党蠢蠢欲动，朝中人心惶惶，此时竟有“大禹遗民”携万里疆土来归，简首是天赐的祥瑞！
他当即入宫面圣，将周慎的奏报添油加醋一番，着重强调此乃“陛下德被西海，大将军威加宇内”所致。
灵帝本就沉迷方术，听闻有“仙岛”归顺，龙颜大悦，当即下旨：封周慎为交州刺史，总领夷洲事务；何进晋封慎侯，食邑千户。
至于林缚，奏报中只提了一句“译长之子林缚，献图有功，着随周慎赴洛阳，听候大将军差遣”。
消息传回合浦，林缚正在海边修补那艘父亲留下的旧船。
听到自己将随周慎北上时，他只是低头将最后一块木板钉牢，木槌敲击的声音平稳如常。
“林小兄弟，这可是天大的造化！”
先前那个锦袍从事如今对他客气了许多，“到了洛阳见着大将军，往后便是飞黄腾达了！”
林缚首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木屑：“借大人吉言。”
他心里清楚，自己不过是枚棋子。
但棋子能走到洛阳，离棋盘中心便近了一步。
北上的船启航那日，海风异常温和。
林缚站在甲板上，望着逐渐远去的合浦港，眼皮忽然变得沉重。
连日来的奔波与筹谋耗尽了心神，他靠着船舷，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林缚！
林缚！
醒醒！”
急促的敲门声将他惊醒。
林缚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不是摇晃的船舱顶，而是熟悉的白色天花板。
空气中飘着早餐的香气，窗外传来汽车鸣笛——这是他家中卧室的景象。
“搞什么……”他揉着太阳穴，浑身发软，“原来是场梦？”
梦里的海腥味、麻布衣服的粗糙触感、周慎的倨傲、从事的鄙夷，一切都清晰得不像幻觉。
“还睡？”
门外传来父亲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这么历史性的时刻你都睡得着？
快点起来！”
林缚懵了，掀开被子下床：“什么历史性时刻？”
“你忘啦？”
父亲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
“台湾地区啊！
昨晚新闻里说了，咱们两岸在民生融合和经济合作上达成了重要共识，九月一号起好多便利政策就要正式实施了！
赶紧起来看新闻首播，你妈把早饭都做好了！”
“哐当”一声，林缚手里的手机掉在地上。
两岸要落实新政策了？
他记得睡前刷新闻，还看到有媒体讨论两岸合作的细节，怎么一夜之间就确定具体实施时间了……他顾不上捡手机，跌跌撞撞冲到电脑前，颤抖着打开搜索引擎。
“台湾历史”跳转的页面里，“台湾自古属于中国”的条目下，赫然多了一行加粗注释：“汉光和七年，始隶版图，称夷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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