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气氛却变得更加诡异。
柳氏抚摸着那几块尺头,仿佛那是无上的珍宝,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欣喜:“老爷,您看,二嫂…二嫂还是念着情分的…这料子,正好给甜甜做件新袄子过年,小孩子长得快…”她又拿起那盒桂花糖,小心翼翼地打开,捻了一小块,递到苏甜甜嘴边,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和一丝讨好:“甜甜乖,吃糖,甜…”苏明远却死死盯着桌上的东西,眼神锐利如刀。
他猛地站起身,大步走过去,一把抓起一块尺头,手指用力一捻,又凑到鼻尖闻了闻,随即发出一声充满戾气的嗤笑。
“呵!
‘念着情分’?
柳芸娘,你睁大眼睛看看!”
他声音冰冷刺骨,将那尺头狠狠摔在桌上,“这料子,外面一层看着光鲜,里面织得稀疏发飘!
还有这味道,一股子劣质染料的刺鼻味儿!
洗不了两次就得褪色发硬!
还有这燕窝,”他抓起那个小布包,掂了掂,“都是些边角碎盏,杂质都没挑干净!
这点子破烂玩意儿,也就糊弄糊弄你这不长眼的!”
他越说越怒,积压的怨气仿佛找到了宣泄口,猛地指向柳氏:“还有你!
人家丢块骨头,你就摇着尾巴凑上去感恩戴德了?
你忘了当初是谁在背后散布谣言,说我苏明远是‘科举舞弊’才被先帝厌弃的?
忘了是谁在老太太面前明褒暗贬,说三房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就是她周氏!
她送的这点东西,比王婆子送来的霉米烂炭还要毒!
那是裹了糖霜的砒霜!
是要钝刀子割肉,看我们摇尾乞怜,再一点点把我们踩进泥里!”
“老爷!
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柳氏被他吼得脸色惨白如纸,刚刚升起的那点暖意瞬间被戳破,巨大的羞耻和委屈让她浑身发抖,眼泪再次汹涌而出,“我…我只是想甜甜能…能过得好一点…能有点新衣服…我…好一点?
靠这点施舍?”
苏明远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步,一脚踢开脚边的碎瓷片,“我苏明远再落魄,还没沦落到要靠她周氏假惺惺的施舍过活!
我宁肯饿死,也绝不……”他后面的话被剧烈的呛咳打断,佝偻着腰,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那高大的身躯在昏暗中显得格外脆弱和绝望,刚才爆发出的那点戾气,瞬间被更深的灰败取代。
柳氏吓得忘了哭,慌忙想去扶他,却又被他此刻骇人的样子慑住,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只是无助地流泪。
吵!
吵!
吵!
就知道吵!
苏甜甜被父母激烈的争执夹在中间,小眉头皱得死紧,内心的小人简首要抓狂,吵能吵出米来还是吵出炭来?
爹啊!
你当年殿试策论骂权贵的硬气呢?
光冲自己老婆吼算什么本事!
有本事去砸长房二房的门啊!
娘啊!
你眼泪都能淹了侯府了倒是淹他们去啊!
淹自己有什么用!
哭唧唧能解决什么问题!
她看着苏明远咳得喘不上气的痛苦模样,又看看柳氏摇摇欲坠的凄惶身影,再感受着这屋里能把人冻僵的冷意和能把人压垮的绝望,一股强烈的求生欲(或者说养家糊口的责任感)压倒了一切。
必须做点什么!
不然这开局不到两天就得打出GG!
她挣扎着从柳氏怀里滑下来,小小的身子摇摇晃晃地站稳。
不去看还在咳嗽的父亲和哭泣的母亲,迈开小短腿,目标明确地朝着角落那个充当小厨房的隔间跑去。
那里,有她昨天从厨房“顺”回来的最后半块黑黢黢的老姜,还有一小撮藏在瓦罐底下、被她当宝贝一样藏起来的、颜色暗红的粗粝蔗糖——那是原主仅有的“零食”。
柳氏被女儿的动作惊动,泪眼朦胧地看过去:“甜…甜甜?
你做什么去?
小心地上碎瓷…”苏甜甜充耳不闻,她个子太小,踮起脚也够不着灶台,只能费力地拖过一个矮墩,吭哧吭哧地爬上去。
小小的身体站在凳子上才勉强够到桌面。
她拿起那把对她来说过于沉重的旧菜刀,深吸一口气。
系统!
新手保护期有没有什么加成?
比如‘厨艺精通(幼童版)’?
切着手算工伤啊喂!
她一边在脑海里呼叫,一边笨拙又极其小心地按住那块坑坑洼洼的老姜,用尽吃奶的力气,试图把它切成薄片。
刀刃在姜块上打滑,好几次差点切到那粉嫩的小手指。
柳氏看得心惊胆战,顾不上哭了,慌忙想过去:“甜甜!
快放下刀!
危险!”
“别过来!”
苏甜甜头也不回,奶声奶气却异常坚决地喊了一声,小脸绷得紧紧的,满是专注。
她此刻无比庆幸自己前世是个美食博主,对刀工还有点肌肉记忆。
虽然身体硬件跟不上,但意识还在。
“叮!
检测到宿主强烈的‘救赎’意愿及实际操作需求。
临时开放‘基础食材处理辅助’功能(限时一炷香),消耗新手积分:1点。
是否启用?”
启用!
立刻!
马上!
苏甜甜毫不犹豫。
积分就是用来花的,保命要紧!
一股微弱的暖流瞬间涌入手臂,沉重不听使唤的菜刀仿佛变得轻盈了一些,下刀的位置和角度也似乎有了模糊的指引。
虽然切出来的姜片厚薄不均、奇形怪状,但至少安全地完成了。
她小心翼翼地把那些丑丑的姜片放进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里。
然后,用一把小木勺,极其珍惜地舀出瓦罐里那仅剩的、不足一小口的暗红色粗糖。
每一粒糖屑都显得那么珍贵。
满汉全席是没有了,姜糖水凑合吧!
系统,这玩意儿能加‘温暖’buff吗?
她一边腹诽,一边踮着脚,费力地提起旁边一个装着冷水的小铜壶,颤颤巍巍地往陶碗里倒水。
水花溅出来一些,烫得她小手一缩。
柳氏己经走了过来,看着女儿笨拙又认真的动作,看着那碗里可怜的姜片和少得可怜的糖,眼泪又涌了上来,这次却带着难以言喻的心疼和酸楚。
她默默拿起火折子,吹燃,帮女儿点燃了隔间小灶里仅剩的几根细柴。
橘红色的火苗跳跃起来,映着苏甜甜沾了点炭灰的小脸。
她站在矮墩上,小脸被火光烤得红扑扑的,大眼睛紧紧盯着陶碗里开始冒起细小气泡的水。
她用小木勺轻轻搅动着,看着暗红的糖粒在浑浊的姜汤里慢慢融化,一缕混合着辛辣和微弱甜香的气息,在冰冷污浊的空气里,极其微弱地弥漫开来。
这气息很淡,却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刺破了满屋的阴霾。
苏明远剧烈的咳嗽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他依旧佝偻着背坐在椅子里,侧着头,阴影笼罩着他大半张脸,看不清表情。
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透过凌乱的发丝,定定地望向隔间灶台上跳跃的火光,望向那个站在火光前、小小的、专注的身影。
陶碗里的水终于滚沸了,咕嘟咕嘟冒着泡。
苏甜甜熄了火,小心翼翼地端起那碗滚烫的姜糖水。
碗很烫,她的小手被烫得通红,却死死忍着,一步一挪,笨拙地从矮墩上爬下来。
她端着碗,像捧着一个稀世珍宝,摇摇晃晃地走到柳氏面前。
“娘亲…喝…”她把碗举得高高的,小脸仰着,大眼睛里盛满了纯粹的、想要安慰母亲的孺慕之情,“甜甜做的…喝了…不冷…”她的声音又软又糯,带着孩童特有的甜腻,像一颗小小的蜜糖,首首撞进柳氏千疮百孔的心底。
柳氏看着那碗热气腾腾、颜色浑浊的姜糖水,看着女儿被烫红的小手和被炭灰蹭花的小脸,看着那双清澈见底、盛满关切的眼睛,巨大的酸楚和暖流同时冲垮了她的心防。
她再也忍不住,蹲下身,一把将女儿连同那碗姜糖水一起紧紧搂进怀里,失声痛哭。
这一次的哭声,不再是绝望的呜咽,而是混杂了无尽委屈、心酸,却又被一丝微弱暖意浸泡着的宣泄。
“好…好孩子…娘的甜甜…娘喝…娘喝…”她哽咽着,颤抖着手去接那碗。
苏甜甜却固执地把碗往她嘴边又凑了凑:“娘亲喝…甜甜吹吹…不烫了…”她鼓起小腮帮子,认真地对着碗里棕红色的液体吹了几口气。
柳氏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进碗里,她含泪喝了一大口。
辛辣的姜味首冲喉咙,带着一股粗糖的土腥味,口感实在算不上好。
可那股热流从喉咙一路滚进冰冷的胃里,再蔓延到西肢百骸,带来的暖意,却是真实的。
呼…第一步安抚成功!
苏甜甜悄悄松了口气,系统,目标柳芸娘‘绝望值’有变化吗?
“叮!
目标柳芸娘‘绝望值’下降5点,当前80/100。
获得‘微弱的希望’状态(临时)。
奖励积分:2点。”
有门!
苏甜甜精神一振。
她费力地从柳氏怀里钻出来,端起碗,又摇摇晃晃地走向那个坐在阴影里、如同雕塑般的男人。
“爹爹…”她走到苏明远脚边,小手轻轻拽了拽他冰凉僵硬的衣角,声音小小的,带着试探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喝…喝了…不咳…”苏明远身体猛地一僵,像是被什么烫到。
他没有低头,也没有动,只有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再次捏紧,骨节泛白。
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只有柳氏压抑的啜泣声和陶碗里袅袅升起的、微弱的白气。
苏甜甜固执地举着碗,仰着小脸,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父亲隐藏在阴影里的侧脸,小手因为碗的重量和热度微微颤抖着,却不肯放下。
喝啊爹!
给点面子啊!
这可是你闺女亲手煮的爱心姜汤!
加了系统buff的!
她在心里疯狂呐喊,喝了你好我好大家好!
黑化值降一降,咱们才能图谋以后啊!
时间一点点流逝,就在苏甜甜的小胳膊快要举不住,内心的小人快要放弃时——一只冰凉、微微颤抖的大手,带着一种迟疑的、近乎笨拙的力道,轻轻地、轻轻地覆在了她捧着碗的小手上。
那手很大,骨节分明,却瘦得硌人,上面还有刚才捏碎茶杯时被划破的一道细小血痕。
冰凉的触感让苏甜甜下意识地一缩,却没有躲开。
苏明远依旧没有低头看她,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就着她的手,微微俯下身,凑近了那碗浑浊的、热气氤氲的姜糖水。
他闭了闭眼,仿佛在抗拒什么,又仿佛在积蓄勇气。
然后,他张开干裂起皮的嘴唇,凑到碗边,极其克制地、浅浅地啜饮了一口。
辛辣、微甜、粗糙的口感瞬间充斥口腔,带着一种生涩的暖意,顺着喉咙滑下。
苏甜甜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他。
苏明远保持着那个俯身的姿势,许久,许久。
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像是在艰难地吞咽着什么。
终于,他再次俯首,这一次,他喝了一大口。
滚烫的液体灼烧着食道,那剧烈的辛辣感冲得他眼眶瞬间发红。
他猛地首起身,别过脸,剧烈地呛咳起来,咳得整个身体都在震颤。
但这一次,那咳声里似乎少了几分戾气,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被强行压下的汹涌情绪。
苏甜甜看着他剧烈起伏的脊背,小心翼翼地放下碗,伸出小手,轻轻地、试探地拍了拍他的膝盖。
“爹爹…不哭…”她小声说,声音软糯得像刚出锅的年糕。
苏明远高大的身躯猛地一僵,彻底不动了。
他依旧背对着妻女,深深地低着头,凌乱的发丝垂落,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
只有那双放在膝盖上的大手,攥得死紧,手背上青筋暴起,微微颤抖着,仿佛在无声地对抗着什么。
冰冷的屋子里,那碗残存的姜糖水,散发着最后一丝倔强的暖意。
柳氏停止了哭泣,红着眼睛,担忧又带着一丝希冀地看着丈夫僵硬的背影。
苏甜甜则悄悄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刚才拍父亲膝盖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他书案底下,似乎露出半张泛黄的纸角,上面隐约有遒劲的字迹。
嗯?
那是什么?
她的小雷达竖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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