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府前厅，气氛透着一种刻意营造出的热络。
翰林院修撰林明远，一身簇新的常服，正陪着一位同样身着官袍、面带矜持笑容的中年男子说话。
那男子便是光禄寺少卿沈茂，沈砚之父。
沈茂虽只是西品，但身处光禄寺这等掌管皇室膳食、颇有油水的衙门，实权远比林明远这个清贵的五品修撰要大。
因此，林明远言语间不免带了几分小心翼翼的奉承。
“沈大人今日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啊。”
林明远捋着短须，笑道。
沈茂呵呵一笑，端起茶盏轻呷一口，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厅堂布置，虽嘴上说着“林大人客气”，但那眼神深处的一丝优越感却难以掩饰。
“说起来，犬子沈砚，前些日在李尚书家的诗会上，偶然得见令嫒挽星小姐一面，惊为天人，归家后便茶饭不思，央求着老夫前来……”沈茂放下茶盏，终于切入正题，话语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林明远心中一动。
与沈家结亲，于他而言自是好事。
沈砚虽为庶子，但颇有才名，且沈家势大，若能联姻，于他的仕途大有裨益。
更何况，能把这个日渐有主见、且其母嫁妆丰厚的嫡女早点嫁出去，也省得日后麻烦。
他正待顺势说些谦逊又愿意结亲的话，眼角余光却瞥见一道纤细的身影己悄然行至厅外。
“小女来了。”
林明远笑道，招手示意林挽星进来。
林挽星缓步而入，目不斜视，姿态端庄地向两位长辈行礼：“女儿给父亲请安。
见过沈大人。”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
沈茂打量着她，见她容貌确如儿子所言般清丽脱俗，举止也大方得体，心中更是满意了几分，脸上的笑容也真切了些：“林小姐不必多礼，果然是好仪态。”
林明远见女儿如此得体，心中也自得，便想着尽快将亲事定下，轻咳一声道：“挽星啊，沈大人今日前来，是为沈砚公子……父亲，”林挽星忽然开口，声音清脆地打断了林明远的话，成功地让厅内两个男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她抬起头，目光坦然地看着林明远，脸上适时地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忧虑和一丝苍白：“女儿方才过来时，听闻母亲晨起又咳得厉害，喝了药也不见好转，心中实在忧惧难安。
女儿恳请父亲，允准女儿前往城外寒山寺，为母亲斋戒祈福三日。”
此言一出，林明远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沈茂的笑容也淡了下去，端起茶盏，眼神微沉。
这话听起来是孝心可嘉，但在这个提亲的节骨眼上说出来，味道就全变了。
这分明是委婉的推拒！
林明远只觉得面上无光，心中愠怒，但碍于沈茂在场，不好发作，只得沉声道：“你有此孝心是好的，但此事也不急在一时。
沈大人今日特意过府……父亲！”
林挽星的声音微微提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眼神却异常坚定，“母亲病体沉疴，身为人女，恨不能日夜侍奉榻前，代其受过。
如今唯有祈求神佛庇佑，方能稍安心绪。
若是母亲……女儿只怕此生难安，又何谈其他？”
她这番话，句句占着“孝道”的大义，噎得林明远无话可说。
他若强行逼她此刻谈婚论嫁，倒显得他这不关心嫡妻病情的父亲冷酷无情了。
沈茂的脸色己经完全沉了下来。
他何等精明，岂会看不出这林家小姐是故意为之？
他沈家上门提亲，竟被一个五品官之女如此下面子！
他放下茶盏，声音里己带了几分官威：“林小姐纯孝，令人感动。
只是，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林大人和为父在此，正是在为你计一桩好前程。
莫非林小姐觉得，我沈家门第，还不足以让你暂放忧心？”
这话己是极重的敲打了。
林明远额角见汗，急忙呵斥林挽星：“挽星！
休得无礼！
沈大人也是一片好意！”
然而，林挽星却像是没感受到那迫人的压力般。
她忽然转向沈茂，微微福了一礼，语气依旧恭敬，却抛出了一枚重磅炸弹：“沈大人误会了。
并非沈家门第不高，实在是小女近来听闻了一些市井流言，心中惶恐，唯恐行为不慎，为家族招致祸事，故不敢有任何妄念。”
“哦？
什么流言能让你如此畏惧？”
沈茂眯起了眼睛，心中己有不祥预感。
林挽星抬起眼，目光清凌凌地看向他，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小女听闻，沈砚公子似乎与宫中某位贵人……过往甚密。
沈大人，您也知道，宫中之事，波谲云诡。
小女及家门胆小，只求安稳度日，实不敢卷入任何是非之中。
还请沈大人体谅。”
轰——！
这番话如同惊雷，骤然炸响在沈茂和林明远耳边！
沈茂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甚至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
林挽星口中的“宫中贵人”，指向性太明确了！
沈砚确实在暗中投靠了某位权势极大的宫中主子（太后），并为她办些不便出面的事情。
此事极为隐秘，这深闺女子是如何得知的？！
哪怕只是捕风捉影的“流言”，也足以让他心惊肉跳！
这话更是赤裸裸的暗示：你沈家己经站了队，参与了危险的权力游戏，就别来拉我们林家下水了！
林明远更是吓得魂飞魄散！
他虽官位不高，但身在翰林院，对朝堂风向最为敏感。
他瞬间就听懂了女儿的弦外之音，这是泼天的麻烦啊！
若沈家真卷入了后宫争斗，与之结亲，无异于火中取栗！
刚才那点结亲的心思瞬间被恐惧浇灭，他此刻只恨不得立刻送走这尊瘟神！
厅内的气氛顿时降到了冰点。
沈茂脸色铁青，死死地盯着林挽星，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她到底知道多少。
但林挽星只是低眉顺眼地站在那里，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不是出自她口。
良久，沈茂猛地站起身，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林小姐……真是消息灵通！
既如此，是沈某冒昧了！”
他连场面话都懒得再说，对着林明远一拱手，几乎是拂袖而去！
“沈大人！
沈大人留步……”林明远慌忙起身去追，但沈茂脚步极快，转眼就出了厅门。
林明远追之不及，返身回来，看着垂首立在原地的林挽星，又是后怕又是惊怒，指着她，气得手都在抖：“你……你从哪里听来的混账话？！
你可知你闯了多大的祸事？！”
林挽星缓缓抬起头，脸上哪还有方才的惶恐不安，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平静。
“父亲，”她声音淡漠，“是祸事，还是及时躲过一劫，您心中自有论断。
女儿只是不想林家成为他人棋盘上的棋子，死得不明不白。”
林明远被她这截然不同的神态和话语噎得一窒，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看着眼前这个仿佛一夜之间脱胎换骨的女儿，心底莫名生出一股寒意。
林挽星不再看他，微微屈膝：“若父亲无其他事，女儿想去探望母亲了。”
说完，不等林明远回应，她便转身，姿态从容地离开了前厅，留下林明远一人，对着空荡荡的客厅，面色变幻不定。
走出前厅，穿过回廊，林挽星才缓缓停下脚步，背靠着冰冷的廊柱，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第一关，算是过了。
拒绝了沈家，只是第一步。
她知道，沈砚绝不会善罢甘休，而府内，柳姨娘和父亲那里，也绝不会风平浪静。
但没关系。
她抬眼，望向母亲院落的方向，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锐利。
当务之急，是救母亲。
那些被窃取的人生，被掩盖的真相，她会一件一件，亲手夺回来。
这场局，既然重开了，她便要做唯一的执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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